古文·自祭文
歲惟丁卯(1),律中無射(2)。天寒夜長,風氣蕭索(3);鴻雁于征(4),草木黃落。陶子將辭逆旅之館(5),永歸于本宅(6)。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7),羞以嘉蔬(8),薦以清酌(9)。候顏已冥(10),聆音愈漠(11)。嗚呼哀哉!
茫茫大塊(12),悠悠高旻(13),是生萬物,余得為人。自余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14),絺绤冬陳(15)。含歡谷汲(16),行歌負薪(17)。翳翳柴門(18),事我宵晨(19)。春秋代謝,有務中園(20),載耘栽耔(21),迺育迺繁(22)。欣以素牘(23),和以七弦(24)。冬曝其日 (25),夏濯其泉(26)。勤靡余勞(27),心有常閑。樂天委分(28),以至百年(29)。惟此百年,夫人愛之(30)。懼彼無成,愒日惜時(31)。存為世珍,沒亦見思(32)。嗟我獨邁(33),曾是異茲(34)。寵非己榮(35),涅豈吾緇(36)。捽兀窮廬(37),酣飲賦詩。識運知命,疇能罔眷(38)。余今斯化(39),可以無恨。壽涉百齡(40),身慕肥遁(41)。從老得終,奚所復戀!
寒暑逾邁(42),亡既異存。外姻晨來,良友宵奔(43)。葬之中野(44),以安其魂。窅窅我行(45),蕭蕭墓門(46)。奢恥宋臣(47),儉笑王孫(48)。廓兮已滅(49),慨焉已遐(50)。不封不樹(51) ,日月遂過。匪貴前譽 (52),孰重后歌 (53)?人生實難,死如之何? 嗚呼哀哉!
〔注釋〕(1)惟: 句中語氣詞。丁卯: 這里是指公元427年。(2)律中(zhong)無射(yi):這里指季秋九月。古人把樂律和歷法聯系起來,一年十二個月正好和十二律相配。“無射”是十二律之一,正當九月。(3)蕭索: 凄涼的樣子。(4)于: 語助詞,無義。征:行,這里指飛行。(5)陶子: 作者自稱。逆: 迎。逆旅之館: 旅館,這里喻人世,作者把人活在世上比作旅客暫住在旅館。(6)永歸本宅: 指死亡。本宅:老家。(7)祖行:餞行,這里指給死者餞行。祖:出行時祭路神。(8)羞:獻。(9)薦: 獻。清酌: 祭奠所用的酒。(10)候: 伺望。冥: 無影無蹤。(11)漠: 同寞,寂寞無聲。(12)大塊:指大地。(13)旻(min):天。(14)簞(dan): 古代盛飯的圓竹器。罄(qing): 空,盡。(15)絺(chi)绤(xi)冬陳: 冬天把麻布陳列出來。意思說,沒有御寒的皮裘。絺: 細麻布。绤: 粗麻布。(16)谷汲:在山谷里打水。(17)行歌: 邊走邊唱。(18)翳翳: 昏暗的樣子。(19)事: 侍奉,這里可理解成陪伴。(20)有務: 有事。中園: 園中。(21)載:語助詞,無義。耘:除草。耔(zi): 見《歸去來兮辭》注。(22)迺: 乃的異體字,語助詞,無義。育: 培育。繁: 繁殖。(23)素牘: 指書籍。(24)七弦: 指七弦琴。(25)曝(pu): 曬。(26)濯(zhuo): 洗。(27)靡: 沒有。(28)樂天:樂從天道。委分: 守本分。委: 隨順。(29)百年:指一生。(30)夫(fu)人: 泛指眾人。(31)愒(kai): 貪。(32)沒: 死亡。見:被。(33)邁: 行。(34)曾: 乃,竟。茲: 指眾人所抱的那種態度。(35)寵: 榮。(36)涅(nie): 黑色染料。緇(zi): 黑色。(37)捽兀(zuo wu): 意氣高傲的樣子。(38)疇: 語助詞,用于句首。罔: 無。眷: 顧念。(39)化: 指死。(40)涉: 經歷。(41)肥遁(dun):高隱。(42)逾邁: 進行。(43)奔: 指奔喪。(44)中野: 曠野之中。(45)窅(yao)窅: 深遠的樣子。(46)蕭蕭: 風聲。(47)宋臣: 指春秋時宋國的司馬桓魋,他自為石槨(套在棺材外面的石棺),三年不成,孔子認為他太奢侈了。(48)王孫: 指西漢的楊王孫,他臨終前囑咐兒子把他裸葬。(49)廓: 空寂。(50)遐: 遠。(51)封: 指聚土為墳。樹:種樹。上古人死后,往往植松柏于墓以志之。(52)匪: 同非。前譽:生前的榮譽。(53)后歌:死后的歌頌。
〔鑒賞〕我國古代吊唁哀悼之作,寫得感情真摯、沉痛凄楚之篇盡多,甚至以此名家者也不少。但象陶淵明《自祭文》那樣“出妙語于纊息之余”的卻不多見。誠然,蘇東坡這一評語是夸張的,它未必即是陶氏臨終絕筆。《目祭文》寫于宋元嘉四年九月,而根據朱熹《通鑒綱目》,陶淵明卻卒于同年十一月。其間相隔尚有兩個多月。但是,東坡此說又是基本符合事實的。淵明晚年貧病交迫,感到死亡的威脅已多年了。他在《與子儼等疏》中已說: “病患以來,漸就衰損,親歸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自恐大分將有限也。”文中也盡是對兒子們囑咐的身后之事,故被清人邱嘉穗稱為臨終遺言。但是,從文中“吾年過五十”之語看,至少也是六十歲前若干年的作品,距他六十三歲之死還有相當長的時間,而此時他已病了一個時期了。關于陶淵明的死因,各家傳記均未說明。只有顏延之《陶征士誄》說他“年在中身,疢維痁疾,視死如歸,臨兇若吉。”“中身”就是中年,痁疾即是瘧疾。大約他在五十歲前已患有瘧疾,之后時愈時發,這種病雖不易致命,卻很傷身體,在古代又很難治愈。作者為疾病折磨了近二十年,終于在身心極度衰竭中去世了。作者在臨終前兩個月,大約已奄奄一息,預感到死亡的到來,所以先后寫了《自祭文》、《挽歌詩》等作品,從這個意義上說,稱之為“纊息之余”并不過分。因為真正到了斷氣前的一剎那,是寫不出大文章來的。總之,它決不是那些在身強力壯之時的“名士”故作達觀而為自己寫的祭文、挽詩,而是誠摯的臨終前的心聲。它的價值也正在這里。作者晚年境遇是悲慘的。他貧病交迫,有時不得不外出乞食,有時只好空著肚子在家僵臥。一次,江州刺史檀道濟去望他,他已在家“偃臥瘠餒有日矣” 。陶淵明并非無法謀求富貴,而是他看透了官場的丑惡和虛偽,堅決不愿同流合污。因此,自晉末到宋初,雖屢被征召,均拒絕到職,直到在貧困中去世。有些被人們目為叱咤風云、驚天動地的英雄人物,當他們感覺末日的到來時,往往不免或驚惶失措,或傷心落淚。如劉邦為了更快地逃命,竟不惜從車上推墮自己親生的子女; 項羽在四面楚歌中,也依依不舍兒女之情而“泣數行下” 。而陶淵明這位文弱的詩人,在死神面前卻安詳而自在,在回顧往事時,甚至流露出滿足和快慰。這不禁使我們想到他的《神釋》詩所說: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之語。這樣的處世態度能至死不變,無怪乎前人一再稱贊他“性情真摯” 。
《自祭文》的結構也很巧妙,全文共分三段。首段從開端到“聆音愈漠”,是對自已臨終情景的設想。先用“歲惟丁卯,律中無射”二句點明時間。接下去四句,描繪了當時的悲涼氣氛。“季秋之月” ,本來就是容易使人感傷的月份,“悲哉! 秋之為氣也,草木搖落而為霜。”何況適逢詩人彌留之際。病榻上的詩人自然看不到外界的變化,然而豐富的人生經驗卻使他敏銳地感受到了它。天寒夜長、風聲雁唳,在在都使他意識到秋的到來。“草木黃落”一句,不僅是作者對自然界情景的想象,也是為下文述作者之死作鋪墊。隨后刻畫作者臨終情景:親故紛紛到來,傷心地為他送喪。用“嘉蔬”、“清酌”祭奠他,但作者已無法看到、聽到了。
第二段從“茫茫大塊”到“奚所復戀”,是對自己一生的回顧。它又分如下幾個層次:首先,他總結了自己一生的歷程:生活窮困,但是能安貧樂道; 耕作辛勞,有暇仍琴書自娛。結論是: “勤靡余勞,心有常閑。樂天委分,以至百年。”意思就是說: 勞累,但是沒有別的操心事,所以心里經常是悠閑的。樂從天意的安排,任憑命運的擺布,一直到死。他這種“樂天委命”思想,今天看來似乎太消極了。其實,它在當時卻有相當積極意義。第一,它是對當時迷信佛家的“神不滅”和道家長生之說的批判,他講的“天” “命”,就是事物的變革,季節的更替,人的生死等必然規律,是有樸素的唯物因素的。第二,它是對那些不能安于貧賤,而去投靠罪惡的統治者,昧著良心地曲意迎合、爾虞我詐的士大夫們的批判。這也是有其歷史進步意義的。從“勤靡余勞”到“奚所復戀”,則是從人我對比的角度,考察自己的一生。“惟此百年,夫人愛之。”人們對自己的“百年”生存之期,都是那樣地寶愛,惟恐它沒有成就,一時一刻也不肯浪費,都在為自己的名利而奮斗,總希望“存為世珍,沒亦見思”,活著是世間的高貴者,死后也名垂青史,受人思慕。作者的行動卻與此不同,覺得世人的褒貶與己無關,自己并以此為榮辱,所以能傲然于茅廬之中,暢快地飲酒賦詩。這是一。一般的人“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了解自己的生命將會結束,誰能不留戀? 可是“余今斯化,可以無恨” 。 為什么呢? 他解釋道: “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復戀!”前兩句說明他的愿望,他所“身慕”的是兩件事:一是“壽涉百齡”,即長壽; 二是“肥遁”。即棄官歸隱。后兩句說既然順從自己心愿(隱居)到老,又得以壽終,還有什么好留戀的呢? “人生七十古來稀”,在古代,象陶淵明這樣能活到六十三歲,年逾花甲,應該算得上長壽的了。而“壽終”的另一個意思,即不死于非命,而是年老后的自然死亡。本文更著重于后一層意思。在那戰亂頻仍、軍閥橫行、政權迭更的混亂時代,作者能長期保持與統治者不合作的態度,“從老得終”,使他感到特別欣慰。能夠這樣,還有什么可留戀呢! 帶著滿足、自豪的心情,作者恬然與世長辭了,顯得那樣的“平淡沖和, 瀟灑脫落” 。宋人許說:“陶彭澤詩, 顏、 謝、潘、陸皆不及者,以其平昔所行之事,賦之于詩,無一點愧詞。所以能爾。”這是陶詩的特色,而把它作為《自祭文》的特色,尤為確切。
“寒暑逾邁”到結束,是全文的結尾。這一段與首段遙相呼應,是作者對自己身后情況的想象。“寒暑逾邁,亡既異存”,時間在流逝,死既和生不同,親友們當然要為之奔忙。為了使我魂魄安寧,他們照例要把我送到野外下葬。把失去知覺的我送入蕭條凄涼的墓門。墓葬既不太奢侈,也不太節儉,一切都顯得那么平常,如同例行公事。人消亡了,人們的感慨之情也愈來愈淡漠。墓上不再有人堆土、栽樹,時間在一天天地過去,一切都不再有人想到了。這便是詩人對自己死后情況的設想。從肉體到影響都全然消失,自然不免使人心酸,但作者立即開解道: “匪貴前譽,孰重后歌?”是的,作者連生前的毀譽都不在乎,怎會計較身后的褒貶呢?短短兩句話,把前面渲染的悲涼氣氛,又沖得蹤影全消了。接著作者還補充道:“人生是困難的,死又有什么關系! ”于是,曠達、灑脫之情,又成了作者思想的主流。因此,最后一句“嗚呼哀哉” ,除作為祭文的套語外,如果說有嘆息意味,則與其說是嘆息作者之死,還不如說嘆息世人見解之淺薄和人生道路之艱難。
本文在藝術上最大的特點,便是文中馳騁著作者奔放的想象,表露了作者起伏的感情。本來,作者在病榻之上,除了身體的病痛和心力的衰竭外,當時什么也未發生。但是,他卻憑著自己病榻上的前思后想,洋洋灑灑地寫出了這篇千古之后還使人為之動容的杰作來。思考想象,本來是作文的關鍵。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云: “屬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無象,變化不窮。俱五聲之音響,而出言異句; 等萬物之情狀,而下筆殊形。”劉勰《文心雕龍·神思》也說: “夫神思方運,萬途競萌,規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但本文卻把死看成“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于本宅” ,覺得十分自然而平淡。次段寫自己的生活環境十分清苦,“簞瓢屢罄,絺绤冬陳”, “翳翳柴門, 事我宵晨”, 而自己卻“含歡谷汲,行歌負薪”,顯得無比安貧樂道。末段寫身后之事,自己死后,“外姻晨來,良友宵奔”,親友們都很傷心; 下葬時,“窅窅我行,蕭蕭墓門”,景象也極凄切。特別是從此以后,“廓兮已滅,慨焉已遐,不封不樹,日月遂過。”更是令人感慨萬千。但作者卻以為“匪貴前譽,孰重后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態度極其曠達。“紅花雖好,也要綠葉扶持” ,沒有這樣的客觀環境相映襯,詩人的自我形象就不可能塑造得如此鮮明。
晉宋時代是文筆之分壁壘森嚴的時代,所謂文筆,劉師培說: “偶語韻文謂之文,凡非偶語韻詞概謂之筆。蓋文以韻詞為主,無韻而偶亦得為文。”他又引《金樓子·立言篇》: “流連哀思者謂之文。” 《自祭文》雖“情辭俱達” ,但它仍屬于“流連哀思”的祭文之列。因此,它通篇四言,句式整齊,隔句用韻,并隨內容的變化而換韻。排偶句也很多,完全具備了“文”的特點。但是,作者“質性自然”,不喜雕琢,所以不用排偶的地方也不少,顯得文筆流暢。句式也間有出格之處。如“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就不僅不加排偶,而且長短參差,但我們讀起來仍然朗朗上口,感到錯落有致。《敖器之詩評》說:“陶彭澤如絳云在霄,舒卷自如。”本文也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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