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洛神賦并序
曹植
黃初三年,余朝京師(1),還濟洛川(2)。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3)。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4),遂作斯賦。其辭曰:
余從京域,言歸東藩(5)。背伊闕,越轘轅(6),經通谷,陵景山(7)。日既西傾,車殆馬煩(8)。爾乃稅駕乎蘅皋(9),秣駟乎芝田(10),容與乎陽林(11),流眄乎洛川(12)。于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13),俯則未察,仰以殊觀(14),睹一麗人(15),于巖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16):“爾有覿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艷也(17)! ”御者對曰: “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之所見也,無乃是乎(18)?其狀若何? 臣愿聞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19),榮曜秋菊,華茂春松(20)。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21)。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淥波(22)。秾纖得衷,修短合度(23)。肩若削成,腰如約素(24)。延頸秀項,皓質呈露(25)。芳澤無加,鉛華弗御(26)。云髻峨峨,修眉聯娟(27)。丹唇外朗,皓齒內鮮(28)。明眸善睞,靨輔承權(29)。瓌姿艷逸,儀靜體閑(30)。柔情綽態,媚于語言(31)。奇服曠世,骨像應圖(32)。披羅衣之璀粲兮(33),珥瑤碧之華琚(34)。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35)。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36)。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37)。于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38)。左倚采旄,右蔭桂旗(39)。攘皓腕于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40)。
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41)。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42)。愿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43)。嗟佳人之信修兮,羌習禮而明詩(44)。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為期(45)。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46)。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47)。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48)。
于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49)。神光離合,乍陰乍陽(50)。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51)。踐椒涂之郁烈(52),步蘅薄而流芳(53)。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54)。
爾乃眾靈雜遝,命儔嘯侶(55)。或戲清流,或翔神渚(56),或采明珠,或拾翠羽(57)。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游女(58)。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59)。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竚(60)。體迅飛鳧(61),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62)。動無常則,若危若安(63)。進止難期,若往若還(64)。轉眄流精,光潤玉顏(65)。含辭未吐,氣若幽蘭(66)。華容婀娜(67),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風(68),川后靜波(69),馮夷鳴鼓(70),女媧清歌(71)。騰文魚以警乘(72),鳴玉鑾以偕逝(73)。六龍儼其齊首(74),載云車之容裔(75)。鯨鯢踴而夾轂(76),水禽翔而為衛。于是越北沚,過南岡,紆素領,回清陽(77)。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78)。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79)。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80)。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81),獻江南之明珰(82)。雖潛處于太陰(83),長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84),悵神宵而蔽光(85)。
于是背下陵高(86),足往神留(87)。遺情想像(88),顧望懷愁。冀靈體之復形,御輕舟而上泝(89)。浮長川而忘反,思綿綿而增慕(90)。夜耿耿而不寐,霑繁霜而至曙(91)。命仆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92)。攬騑轡以抗策(93),悵盤桓而不能去(94)。
〔注釋〕(1)黃初:魏文帝曹丕的年號。黃初三年: 公元222年。一說據本傳和《贈白馬王彪》詩序,朝京師的事當在黃初四年,寫“三年”有誤。作者有可能故意不寫真實時間,以明所寫并非事實。朝京師:到京師朝拜文帝。京師: 即魏都洛陽。(2)還: 指返回封地鄄城。濟: 渡。洛川: 洛水。洛水源出陜西雒南縣,流經洛陽,納伊水注黃河。(3)斯:此。宓(fu) 妃: 傳說為宓(伏)羲之女,溺洛水而死,遂為洛水之神。(4)宋玉: 戰國時楚人,為屈原弟子。作《高唐賦》等。這里所指的是宋玉《高唐賦》所寫楚襄王游云夢之事。(5)言: 語助詞。東藩: 東方的藩國。時曹植封鄄城王,其地在今山東省西南境鄄城縣北,位于京城洛陽的東北,故稱“東藩”。(6)背: 背向,此指離開。伊闕: 山名,在洛陽南面,又名闕塞山、龍門山。轘 (huan)轅: 山名,在今河南省偃師縣東南。(7)通谷: 谷名,在洛陽城南五十里。陵: 升,登上。景山: 山名,在今河南省偃師縣南。(8)殆:通“怠”,怠惰。煩: 疲勞。(9)爾乃: 于是就。稅駕: 解馬卸車。稅: 舍,放置。乎: 同“于”。蘅: 杜蘅,香草名。皋: 水邊。(10)秣: 喂養。駟: 一車四馬。這里指駕車的馬。芝田:種有芝草的田野。(11)容與:安閑自得的樣子。陽林: 地名。《文選》李善注:“一作楊林。”(12)流眄(mian): 縱目而視。(13)駭: 散。精移神駭: 猶如神思恍惚。忽焉: 急速的樣子。思散: 思緒散亂。(14)俯:低頭。察: 看清。仰:抬頭。以: 同“而”。殊觀:奇異景象。(15)睹: 見。(16)援: 拉住。御者: 車夫。(17)覿(di): 見。斯: 語助詞,與“兮”相似。艷:美麗。(18)然則:相當于“那么”。君王: 指曹植,時為鄄城王,故稱他“君王”。無乃:莫非就是,表示猜測之詞。是: 指洛神。(19)翩: 鳥飛迅捷的樣子。這里指輕捷飄忽的樣子。鴻:大雁。婉:彎曲的樣子。(20)榮、華: 本義是草木之花。這里指洛神的容顏、光彩。曜:明亮,鮮明。茂: 茂盛。(21)仿佛:看不真切的樣子。飄飖: 飄蕩不定的樣子。流風: 飄風,回風。回: 旋轉。(22)迫: 近。灼:鮮明的樣子。芙蓉: 荷花。淥(lu):水清的樣子。(23)秾 (nong): 豐盈。纖:細。這里指苗條。衷: 適中。修: 長。(24)約:纏束。素: 白色的絹帛。(25)延、秀:都是長的意思。項: 后頸。頸子的前部叫頸,后部叫項。(26)芳澤:潤膚油脂。鉛華: 白粉。無加、弗御:不必施用的意思。(27)云髻:象烏云似的發髻。峨峨:高聳的樣子。修眉:細長的眉毛。聯娟:細長而彎曲的樣子。(28)皓齒: 白色的牙齒。(29)明眸: 明亮的眼珠。睞(lai):旁視。善睞:顧盼美麗。靨 (ye)輔:有酒窩的面頰。權:顴骨。(30)瓌姿:美妙的姿態。瓌,同“瑰”。艷逸:美麗超脫。儀靜:舉止文靜。體閑:體態嫻雅。(31)綽:寬,緩。柔情綽態:情態溫柔寬和。媚于語言: 語言嫵媚動人。(32)曠世:曠絕一世,一世所無。曠:空,絕。骨像: 骨格與狀貌。應圖:合乎圖畫的標準。(33)璀粲: 明凈的樣子。(34)珥 (er):用珠玉做的耳飾。這里作動詞用,佩戴的意思。瑤、碧:美玉。華琚: 雕刻的佩玉。(35)綴: 系結。(36)踐: 穿,著。遠游: 一種鞋子的名稱。文履: 繡花鞋。曳:拖著。綃(xiao): 生絲織成的帛。霧綃: 輕薄如霧的綃。裾: 衣前襟。這里指裾邊。(37)幽蘭:蘭花的別稱。芳藹:香氣。踟躕:徘徊。山隅:山角。(38)縱體:舒散身體,作自然灑脫的動作。(39)采: 同“彩”。旄:旗桿上用旄牛尾做的裝飾物。采旄:指彩色的旗子。桂旗:用桂枝做桿的旗子。《楚辭·九歌·山鬼》:“辛夷車兮結桂旗。”(40)攘:揎,捋。攘皓腕:捋起袖子,露出雪白手腕。滸(hu):水邊。湍 (tuan) 瀨: 水流很急的河灘。玄: 黑色。(41)淑: 善。振蕩: 振動,不平靜。怡:安適。(42)接歡: 通接歡情,指互通情愫。微波: 指水波。通辭:傳達言辭。(43)誠素:真情。素: 通“愫”。這里指愛慕之情。先達:謂先于別人而傳達給洛神。要(yao):約會。(44)嗟:贊嘆之辭。信修: 實在美好。羌: 發語詞。習禮明詩:懂得禮法,通曉詩書。(45)抗: 舉起。瓊珶(di) : 美玉名。和: 應和,和答。潛淵:深淵。期: 信。(46)執:持,懷著。眷眷: 同“睠睠”,懷戀的樣子。款實: 真誠,指誠實的情意。斯靈: 此靈,指洛神。我欺: 即欺我。(47)交甫: 指鄭交甫。《文選》李善注引《韓詩內傳》說:鄭交甫行于漢水之濱,遇二仙女,目而挑之,女遂解佩與之。交甫行數步,佩玉不見。回視二女,亦不見其蹤影。棄言: 背棄信言,指二女失信。(48)收:收斂。和顏:喜悅的臉色。靜志: 使心情平靜下來。申: 施展。禮防: 禮法,指男女之防。自持: 自守。(49)徙倚: 低徊。彷徨: 徘徊。(50)神光:指洛神的身影。離合: 忽離忽合。乍陰乍陽: 忽明忽暗。神去則光暗,來則明,離則陰,合則陽。(51)竦: 聳立,提起腳后跟延頸而望的樣子。鶴立:象鶴一樣站立。將飛未翔: 將要飛還未飛起來。(52)踐:踩著。椒涂: 涂著椒泥的道路。椒: 即花椒,一種芳香植物。(53)薄:草木叢生的地方。流芳: 香氣流動。(54)超: 悵,惆悵。永慕: 長久地思慕。厲:激越。彌長: 愈來愈長。(55)眾靈: 眾神。雜遝(ta) : 眾多的樣子。命儔嘯侶:呼朋喚侶。命、嘯: 呼叫的意思。(56)渚 (zhu) : 小洲。(57)翠羽: 翠鳥的羽毛,可用以為飾物。(58)南湘二妃:指舜的妃子娥皇、女英。傳說舜在南巡時,死于蒼梧,二妃往尋,道死江、湘之間,成為湘水之神 (見劉向《列女傳》) 。漢濱游女: 指漢水的女神。李善注: “《韓詩》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薛君注: ‘游女,漢神也。’ ”(59)匏 (pao) 瓜:星名,一名天雞,在河鼓(牽牛星) 以東。無匹:沒有配偶。牽牛: 牽牛星。傳說牽牛與織女二星共為夫婦,終年隔天河相對,只有每年七月七日夜間才相會一次。獨處: 獨居。(60)袿(gui) : 女子的上衣。猗靡: 隨風飄動的樣子。翳: 遮蔽。這里指遮住陽光。修袖:長袖。延竚: 久立。竚: 意作“佇”。(61)迅: 疾。這里指敏捷。鳧:水鳥,一般指野鴨。(62)凌波:在水面上行走。微步: 細步而行。羅襪生塵:形容在水上微步,依稀留有足跡。(63)常則:固定的規則。若危若安: 時而顯得驚險,時而顯得平安。(64)難期:難以預測。若往若還: 仿佛要離去,又仿佛要轉回來。(65)轉眄:顧盼。流精: 神采飛揚。光潤: 光澤溫潤。(66)氣:氣息。(67)華容:即花容。婀娜: 柔美的樣子。(68)屏翳: 神名,有天使、雷師、風神、云神多種說法。這里指風神。(69)川后:河水之神,即河伯。靜波:使波濤平靜下來。(70)馮 (ping)夷: 即河伯。傳說河伯為華陰潼鄉人,姓馮名夷,浴于河中而死,天帝署他為河伯。鳴鼓: 擊鼓。(71)女媧:神話中的上古女皇,傳說她曾摶土造人和煉石補天。(72)騰:跳躍。文魚:生有翅膀能夠飛躍的魚。警乘: 警衛車乘。(73)玉鑾:玉石做的鸞鈴,刻為鸞鳥之形。偕: 俱。逝: 往。(74)六龍:這里泛指眾神駕著六龍而去。儼: 莊重整飭。齊首: 齊頭。(75)云車:神仙所乘之車。《文選》劉良注: “神以云為車而馭龍也。”容裔:同“容與”,閑暇自得的樣子。(76)鯨鯢(ni) : 鯨魚,雄曰鯨,雌曰鯢。轂:車輪中心外以接輻、內有圓孔承軸的部分,這里指車子。(77)沚(zhi) : 水中的小洲。紆: 回。素領: 白皙的頸項。清陽: 眉目清秀的樣子。這里指眼睛。(78)徐言:輕言慢語之意。陳: 陳說。交接:交好。大綱: 大意。(79)殊: 相異,不同。盛年: 壯年。當: 遇,相逢。(80)袂:衣袖。掩涕: 揩眼淚。浪浪: 淚流不止的樣子。(81)效愛: 致愛。(82)珰(dang): 耳上的飾物。(83)潛處: 潛居。太陰:眾神所居之地。(84)不悟:不覺。舍:止。(85)神宵: 神影消散。宵:同“消”。蔽光:光彩隱沒。(86)背: 離。陵: 升。(87)足往神留: 腳雖然在朝前走著,心卻依然留在洛神所停留過的地方。(88)遺情: 留下情思。想像:指回想洛神的形象。(89)冀: 希望。靈體: 指洛神。形:現。御: 駕。泝(su) : 同“溯”,逆流而上。(90)長川: 指洛水。反:同 “返”。綿綿:連綿不絕的樣子。(91)耿耿: 心里不安的樣子。繁霜: 厚霜。曙: 天明。(92)東路: 東去之路。(93)攬: 執,拿。騑(fei) :即驂馬。古代駕車之馬,在中間的叫服,在兩旁的叫騑,或叫驂。轡:馬韁繩。抗策: 舉起馬鞭。(94)盤桓: 徘徊不進。
〔鑒賞〕在我國江漢一帶的水邊澤畔,很久以來就流傳著許多關于神女的美麗傳說。這些傳說以它們特有的魅力,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詩人墨客。他們心追神往,低回吟詠,留下了無數篇優美動人的佳作。《詩·周南·漢廣》中的漢水之神可望而不可求,屈原《九歌》中的湘水之神風姿綽約、情意纏綿,司馬相如和張衡筆下的洛水之神妖冶嫻麗、嫵媚迷人。然而,在這些繾綣的詠嘆和精采的描繪中,最富情節和最能感人的,當推曹植的《洛神賦》。曹植此賦據序所言,系其于黃初三年入朝京師洛陽后,在回封地鄄城途中經過洛水時,“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而作。當時,曹丕剛即帝位不久,即殺了曹植的密友丁儀、丁廙二人。曹植本人在就國后也為監國謁者奏以“醉酒悖慢,劫脅使者”,被貶安鄉侯,后改封鄄城侯,再立為鄄城王(俱見《三國志·陳思王傳》) 。這些對決心“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 (《與楊德祖書》) 的曹植來說,無疑是接二連三的沉重打擊,其心情之抑郁與苦悶,是可想而知的。作品從記述離開京城,“背伊闕,越轘轅,經通谷,陵景山”的行程開始,描寫了作者與侍從們到達洛濱時的情景。當時“日既西傾,車殆馬煩”,他們稅駕蘅皋,秣駟芝田,容與陽林,流眄洛川。在一片靜謐的氣氛中,作者神思恍惚,極目遠眺波光瀲滟的洛水。就在他偶爾抬頭的一剎那,奇跡出現了: 一個瓌姿艷逸的女神站立在對面的山崖上。這使作者驚愕萬分,他不自覺地拉住身旁的御者,急切地問道: “爾有覿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艷也! ”在這里,山邊水畔落日前的優美景色襯托出人物意外發現的驚喜之情,創造了一種引人入勝的意境。接下去御者的回答也十分巧妙,他避開作者第一個問題——“爾有覿于彼者乎”不答,而以“臣聞”、“無乃”等猜測的口吻,鄭重其事地提出洛神宓妃,這在有意為下文對洛神的描繪留下伏筆的同時,又給本已蹊蹺的邂逅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洛神宓妃,相傳為遠古時代宓羲氏的女兒,因溺死于洛水而為水神。關于這個古老傳說中的女神,屈原在《天問》和《離騷》中都曾提及。以后司馬相如和張衡,又在賦中對她作了這樣的描繪: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絕殊離俗,妖冶嫻都,靚妝刻飾,便嬛綽約。……芬芳漚鬱,酷烈淑郁;皓齒燦爛,宜笑的;長眉連娟,微睇綿藐” (《上林賦》): “載太華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咸姣麗以蠱媚兮,增嫮眼而蛾眉。舒沙婧之纖腰兮, 揚雜錯之袿徽。 離朱唇而微笑兮,顏的以遺光……” (《思玄賦》)。與前人的這種直接描寫不同,作品首先以一連串生動奇逸的比喻,對洛神初臨時的情狀作了精彩紛呈的形容:“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淥波。 ”其形象之鮮明, 色彩之艷麗, 令人目不睱接。其中“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尤為傳神地展現了洛神飄然而至的風姿神韻。它與下面的“輕云之蔽月”和“流風之回雪” ,都從姿態方面,給人以輕盈、飄逸、流轉、綽約的動感; 而“秋菊”、“春松”與“太陽升朝霞”和“芙蓉出淥波” ,則從容貌方面,給人以明麗、清朗、華艷、妖冶的色感。這種動感與色感彼此交錯和互相浸淫,織成了一幅流光溢彩的神奇景象,它將洛神的絕麗至艷突出地展現在人們的面前。在這種由反復比喻造成的強烈藝術效果的基礎上,作者進一步使用傳統手法,對洛神的體態、容貌、服飾和舉止進行了細致的刻畫。這位宓羲氏之女身材適中,垂肩束腰,麗質天生,不假粉飾; 她云髻修眉,唇齒鮮潤,明眸隱靨,容光煥發; 加之羅衣燦爛,佩玉凝碧,明珠閃爍,輕裾拂動,更顯得“瓌姿艷逸,儀靜體閑”。作者的這些描繪,使人聯想起《詩經》對衛莊公夫人莊姜的贊美: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衛風·碩人》):也使人聯想起宋玉對東鄰女的稱道: “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 (《登徒子好色賦》) 。作者顯然受了他們的影響,但是他比前人更重視表現人物的動態美。下面,他著重描寫了洛神天真活潑的舉止: “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于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于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面對這樣一種情景,我們仿佛嗅到了由于洛神走動而傳來的陣陣芳香,看到了她遨嬉山隅、采芝水畔的種種形跡。至此,洛神的形象已神態兼備,呼之欲出了。“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作者為眼前這位美貌的女神深深打動了。他初為無以傳遞自己的愛慕之情而苦悶,繼而“愿誠素之先達”,“解玉佩以要之”。在得到宓妃的應和,“執眷眷之款實”之后,他又想起傳說中鄭交甫漢濱遺珮之事,對她的“指潛淵而為期”產生了懷疑。作者在感情上的這種一波三折的變化,形象地反映出他當時內心的微妙狀況。與其相應,洛神也感動了。不過作品沒有象寫作者那樣,直接寫她的心理變化,而是通過對她一系列行動的精細刻畫,表現出激蕩在她內心的熾熱的愛,以及這種愛不能實現的強烈的悲哀。你看她“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一會兒聳身輕舉,似鶴立欲飛而未起; 一會兒從椒涂蘅薄中經過,引來陣陣濃郁的芳香; 一會兒又悵然長嘯,聲音中回蕩著深長的相思之哀……。當洛神的哀吟喚來了眾神,她們無憂無慮地“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時,她雖有南湘二妃、漢濱游女陪伴,但仍不免“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站在那里出神。剎那間,她又如迅飛的水鳥,在煙波浩渺的水上徘徊飄忽,行蹤不定。只有那轉盼流動、含情脈脈的目光,以及欲言還止的唇吻,似乎在向作者傾吐內心的無窮眷戀和哀怨。讀著作者對洛神或而彷徨,或而長吟,或而延竚,或而飄忽的這種描寫,我們仿佛欣賞到一幕感情激烈、姿態優美的舞劇。人物以她那變化不定,搖曳多姿的舞步,展現了內心的愛慕、矛盾、惆悵和痛苦。尤其是“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一段,更將這幕舞劇推向了高潮,人物的心理矛盾、感情波瀾在此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現。正當作者與洛神相對無語、兩情依依之時,離別的時刻終于到了。這是一個構想奇逸、神彩飛揚的分別場面:屏翳收風,川后靜波,在馮夷、女媧的鼓樂聲中,由六龍駕馭的云車載著宓妃,在鯨鯢夾轂、異魚翼辀的護衛下,開始出發了。美麗的洛神坐在漸漸遠去的車上,還不斷地回過頭來,向作者傾訴自己的一片衷腸。“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深深的哀怨籠罩著這個充滿神話色彩的畫面。在陳述了“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的“交接之大綱”之后,洛神還信誓旦旦地表示: “雖潛處于太陰,長寄心于君王。”最后,洛神的艷麗形象終于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之中,而作者卻依然站在水邊,悵悵地望著洛神逝去的方向,恍然若失。他駕著輕舟,溯川而上,希望能再次看到神女的倩影。然而,煙波渺渺,長夜漫漫,更使他情意悠悠、思緒綿綿。天亮后,作者不得不“歸乎東路”了,但仍“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作品這段文字洋溢著濃厚的抒情氣氛,具有一種勾魂攝魄的力量,它把洛神的形象在人們心中勾勒、烘托得更加突出、更加完美。
人神戀愛的題材在西方文學中屢見不鮮,但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卻并不多見。尤其是象《洛神賦》這樣從人神雙方入手,抒寫彼此的相慕相戀之情,更為難得。宋玉的《神女賦》著重刻畫了巫山神女的外觀美,而未能更多地涉及其內心感情的底蘊,同時楚王在作品中也未被作為戀愛的一方來加以描寫。因此曹植的《洛神賦》可以說是這類題材中最杰出的作品之一。前人對其創作動機頗有不同看法,有的認為是曹植求甄逸女不遂,后又見其玉鏤金帶枕,哀傷而作,初名《感甄賦》,由明帝改為《洛神賦》 (《文選》李善注) ; 有的認為曹植求甄之事于史無征,舊說系以世傳小說《感甄記》誤載入簡,作品實是曹植為了“托詞宓妃,以寄心文帝”而作(胡克家《文選考異》、何焯《義門讀書記》) ;也有人認為“感甄”說有之,不過所感者并非甄后,而是曹植黃初三年的被貶鄄城 (朱乾《樂府正義》) 。這些看法也許都有一定道理,但我們感到在理解和欣賞一篇古典文學作品時,如果過于拘執史實,把作家的文學創作看成是對歷史的直接反映,那也是不足取的。因此從作者當時的處境和作品的內容來看,與其將神女看作是甄后的化身,或者是作者的代言人,倒不如將她看作是作者在其它作品中一再抒寫的那種無法實現的報國理想的藝術象征,這樣也許更接近于作者的創作意圖。從這點上說,作品不僅成功地塑造了一個“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女神形象,而且更從思想上給人以一種追求理想、執著如一的寶貴啟示。
對《洛神賦》的思想、藝術成就前人都曾予以極高的評價,最明顯的是常把它與屈原的《九歌》和宋玉的《神女》諸賦相提并論。其實,曹植此賦兼二者而有之,它既有《湘君》、《湘夫人》那種濃厚的抒情成分,同時又具宋玉諸賦對女性美的精妙刻畫。此外,它的情節完整,手法多變和形式雋永等,又為以前的作品所不及。因此它在歷史上有著非常廣泛和深遠的影響。晉代大書法家王獻之和大畫家顧愷之,都曾將《洛神賦》的神采風貌形諸楮墨,為書苑和畫壇增添了不可多得的精品。到了南宋和元明時期,一些劇作家又將其搬上了舞臺,汪道昆的《陳思王悲生洛水》就是其中比較著名的一出。至于歷代作家以此為題材,見詠于詩詞歌賦者,則更是多得難以數計。可見曹植《洛神賦》的藝術魅力,是經久不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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