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歐陽修·祭石曼卿文
維治平四年七月日【1】,具官歐陽修【2】,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敭【3】,至于太清【4】,以清酌庶羞之奠【5】,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嗚呼曼卿!生而為英,死而為靈【6】。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于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7】此自古圣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冊者【8】,昭如日星。嗚呼曼卿! 吾不見子久矣, 猶能仿佛子之平生【9】。其軒昂磊落【10】,突兀崢嶸【11】,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為朽壤,而為金玉之精【12】。不然,生長松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13】。奈何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凄露下,走磷飛螢【14】,但見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與夫驚禽駭獸,悲鳴躑躅而咿嚶【15】?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16】,安知其不穴藏狐貉與鼯鼪【17】?此自古圣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18】?
嗚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疇昔【19】,悲涼凄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20】,有愧乎太上之忘情【21】。尚饗【22】!
【注釋】
【1】維:句首語氣詞,常用來引出時間。治平四年:即公元1067年。治平:宋英宗趙曙的年號。
【2】具官:唐宋時,在文章底稿上對自己官爵品位的簡寫。
【3】尚書都省令史:尚書省的低級官員。
【4】太清:今河南永城縣太清鄉,石曼卿葬于此。
【5】清酌庶羞:祭奠之物。清酌,清酒。庶羞,各種美食佳肴。
【6】 英: 杰出人物。靈: 神靈。
【7】 歸于無物: 即歸于消亡。暫聚之形: 暫時形成的形體。古人認為萬物都是由氣暫時聚合而成, 萬物死亡, 形體也就不存在了。人體也是如此。卓然: 高超的樣子。
【8】 簡冊: 指史書。
【9】 仿佛: 依稀想見。
【10】 軒昂: 氣度不凡。
【11】 突兀: 高聳特出的樣子。崢嶸: 山勢高峻的樣子。“突兀崢嶸”形容石曼卿生前超脫不凡的品格。
【12】 金玉之精: 金玉中的精華。
【13】 九莖: 古人把靈芝 (菌類植物) 視為祥瑞之物, 據說此仙草一叢九莖。
【14】 走磷飛螢: 走磷, 磷火 (鬼火) 飄散。飛螢: 螢火蟲飛動。
【15】 躑躅 (zhi zhu): 徘徊。咿嚶(yi ying): 鳥獸悲鳴聲。
【16】 更: 經過。
【17】 貉 (he): 形似狐貍, 也叫狗獾。鼯鼪 (wusheng): 鼯: 大飛鼠: 鼪: 俗稱黃鼠狼。
【18】 累累: 相連不絕的樣子。荒城: 荒墳。
【19】 疇昔: 過去。
【20】 隕涕: 掉淚。
【21】 太上: 即圣人。忘情: 指對喜怒哀樂之事毫不動情。
【22】 尚饗 (xiang): 祭文結語, 意謂希望死者來享受祭品。
【賞析】
本文是歐陽修在其好友石曼卿去世二十六年之后寫的一篇祭文。祭文語言形式上有散文有韻語, 也有以辭賦形式寫成的, 是用來祭奠死者或天地山川神靈時宣讀的, 漢魏以來, 祭文或用四言韻文, 或用駢文形式, 用以表達沉痛的心情, 抒發悼念的感情。
石曼卿 (994——1041), 名延年, 宋州宋城 (今河南商丘市) 人。作者曾在他寫的 《石曼卿墓表》中說過:“幽燕俗勁武, 而曼卿少亦以氣自豪, 讀書不治章句, 獨慕古人奇節偉行, 非常之功, 視世俗屑屑無足動其意者。自顧不合于時, 乃一混于酒。然好劇飲大醉, 頹然自放, 由是益與時不合。……年四十八, 康定二年二月四日以太子中允, 秘閣校理卒于京師。”“視其世事, 蔑若不足為, 及聽其設施之方, 雖精思深慮不能過也”。曼卿諳于邊事, 文才亦好, 《宋史》本傳稱其“為文勁健, 于詩最工而善書。”對于曼卿之死作者十分傷心,“亦其不幸不得至乎中壽, 其命也夫! 其可哀也夫!”此文不是石曼卿剛死時的哀祭之詞,而是作者遣人致祭于其墓下之文,所以文章先以身雖亡而名長存來告慰亡友在天之靈,文章感情濃摯,情調哀凄,感染力很強。
本文結構非常嚴謹,內容高度集中,作者在祭文中沒有寫曼卿生前的事跡,也沒有追憶二人交往的舊事,只是就墓地景象抒發感慨,借眼前特定的情景抒發對亡友的懷念之情,文氣緊密連貫,一氣呵成,感情強烈深沉,凄惋而不消沉,軒昂磊落,極富氣勢,是一篇聲情并茂的佳作。
全文大體可分為四段。首段,以敘述的方式交代了時間、地點、祭奠方式,點明了寫文章的目的。
“嗚呼曼卿!生而為英,死而為靈。”文章從第二段開始就表達了作者強烈的懷念感情和對死者極高的評價,石曼卿是“天下奇才”,歐陽修極力推崇他的才能,十分痛惜他的早逝。所以贊頌亡友活著的時候乃是人杰,死亦成為神靈。肯定死者的價值是最好的紀念,說明作者對亡友的深刻了解和一片深情。“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于無物者……昭如日星。”英才蓋世的朋友,雖然已成故人,但這又有什么呢?因為人與萬物不同之處是在于人可以立德、立功、立言而名傳不朽。正如古代圣賢,他們的品行、事跡載入史冊,就象太陽和星辰一般光照人間。因此一呼曼卿,談人雖然同萬物一樣也有生死,但人有名可傳不朽,且“自古圣賢莫不皆然”,似不必大悲。
第三段“嗚呼曼卿!吾不見子久矣,猶能仿佛子之平生”,二呼亡友,雖然二十六年沒有看見朋友的面了,仍然能依稀想見朋友往日的音容笑貌。要不是有深情厚誼的莫逆之交怎能有這樣的深刻懷念!這里表達的是作者的深情和誠心。祭文要抒發真摯深切的情感,本文正是這樣的。懷念之后就是贊美,想石曼卿這樣儀態軒昂,胸懷磊落的人理應變作金玉中的精華,或在墳上長出千尺之松,生出九莖之靈芝。但是“奈何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凄露下,走磷飛螢。”目睹亡友的墓前滿目荒涼,實在令人怵然。“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其不穴藏狐狢與鼯鼪?”現在就是如此,千萬年之后,哪能知道墓穴之中野獸不亂鉆亂竄呢?這就更叫人悲痛了。但是,作者筆鋒一轉, 自我安慰道:“此自古圣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這種情況從古代圣賢開始,就一直是這樣啊,難道那一座座荒墳不是接連不斷地排列在空曠的郊外野地上嗎?這樣想來也不必過于悲傷了。作者的感情起伏不平,越發加深了懷念之情。
“嗚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國知其如此……尚饗!”最后一段,作者又三呼曼卿,說自己本來是懂得盛衰之理的,本不必過于悲痛,但是感念二人之間交往的舊事,還是不免動情落淚,感嘆自己比不上圣人能做到超然忘情。文章雖然從人死不足悲入手,經過幾番轉折,卻反復表達了作者克制不住的悲哀情思,“不覺臨風而隕涕。”作者寫此文時, 已六十一歲, 正當被罷參知政事, 由尚書左丞出任亳州 (今安徽亳縣) 知州之后。作者面對好友荒涼的長眠之地, 不但稱頌了他的蓋世英才和不朽名聲, 抒發了對故人的至深懷念, 而且也表達了人生悲涼的情感, 所以難怪他要觸景生情臨風灑淚了。
《祭石曼卿文》在寫作上頗有特點: 第一, 感情真摯深厚, 抒情色彩極濃。作者言未出而悲呼曼卿, 議論、抒懷直如同友人談心一樣。從料想不朽, 寫到眼前滿目荒涼, 又轉到萬物常理的必然歸趨, 最終還是“感念疇昔, 悲涼凄愴, 不覺臨風而隕涕”, 感情上的婉轉曲折, 寫得低回纏綿而又凄清超逸, 表現了友誼的誠摯和思念的深沉。第二, 結構嚴密, 天衣無縫。全文四段, 首段交代了文章的目的; 再寫亡友之名可以傳揚后世而不朽, 可以不悲;三寫千秋萬歲之后亡友之墓更加荒涼, 亦不可悲, 因為“此自古圣賢亦皆然兮”; 最后寫“感念疇昔, 悲涼凄愴”, 仍然“不覺臨風而隕涕。”文中三呼曼卿, 感慨一層比一層加深, 在感情最高潮時, 以“尚饗!”兩字, 使文章戛然而止, 真是“此處無聲勝有聲。”第三, 語言平易流暢, 富有情韻。如首段, 交代簡潔明快, 樸實自然, 幾句話就寫清了時間、地點、人物, 方式和目的, 干凈利落、平易從容。本文采用辭賦形式, 句式靈活變化, 一韻到底, 讀來抑揚頓挫, 低回跌宕, 更加強了文章悲涼凄愴的氣氛, 如第二、第三兩段都是駢散兼施, 盡情抒發了對亡友的哀思。
《祭石曼卿文》融敘事、抒情、議論于一體, 筆意馳騁, 情動于中而發于外, 從人生應忘情達觀入筆, 卻結穴于終不能忘情, 反襯出對舊友的不盡思念和感嘆之情, 肯定和稱頌了舊友的不朽之名, 情真意切, 音節悲哀。劉勰《文心雕龍·哀吊》說:“原夫哀辭大體, 情于痛傷, 而辭窮乎愛惜。”又云:“奢體為辭, 則雖麗不哀, 必使情往會悲, 文來引泣, 乃其貴耳。”徐師曾《文體明辨·祭文》云:“祭奠之楷, 宜恭宜哀。”以此觀之,《祭石曼卿文》不愧是一篇出色的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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