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吳汝綸·跋《蔣湘帆尺牘》
余過長崎【2】,知事荒川君一見如故交【3】。荒川有舊藏中國人《蔣湘帆尺牘》一冊視余【4】,屬為題記【5】。湘帆,名衡, 自署拙老人,在吾國未甚知名,而書甚工,竟流傳海外,為識者所藏弆【6】,似有天幸者【7】。
鄉曲儒生【8】,老死翰墨【9】,名不出閭巷者【10】,曷可勝道【11】。其事至可悲,而為者不止前后相望不絕也。一藝之成【12】,彼皆有以自得,不能執市人而共喻之【13】,傳不傳豈足道哉!得其遺跡者【14】,雖曠業殊域【15】,皆流連慨慕不能已【16】,亦氣類之相感者然也【17】。觀西士之藝術,爭新煊異【18】, 日襮之五都之市【19】,以論定良窳【20】,又別一風致矣。
【注釋】
【1】尺牘:書信。古代寫字用的木簡約長一尺,故稱“書信”為尺牘。
【2】長崎:日本地名,本為市,今為長崎縣。
【3】知事:縣長官。君:尊稱。
【4】視余:等于“視于余”,給我看。
【5】屬:同 “”,托付,囑托。
【6】藏弆(qi):藏,儲藏;弆,藏。藏弆,即收藏。
【7】天幸: 瀕于災禍而幸免的好運氣。
【8】 鄉曲: 鄉僻的地方,即偏僻的鄉村。儒生: 指遵從儒家學說的讀書人, 后來泛指讀書人。
【9】翰墨: 筆和墨, 借指文章、書法、畫等。
【10】 閭巷: 小的街道。
【11】 曷: 通“何”。
【12】 藝: 古代以禮、樂、射、御、書、數為六藝, 亦泛指技能、技術、各種藝術。
【13】 市人: 城市中人。
【14】遺跡: 古代或舊時代的事物遺留下來的痕跡,即藝術作品。
【15】 曠世: 當代沒有能相比的, 這里指遠世。殊域: 指遠方。
【16】 流連: 留戀不止, 舍不得離去。已: 停止。
【17】氣類: 氣味相投的人。相感: 相互感應一樣。然: 這樣。
【18】煊: 亦作“暄”, 暖和。
【19】襮(bo): 暴露, 表白。五都之市: 俗稱繁盛的城市。
【20】窳 (yu): 粗劣。
【21】風化: 風俗與教化。
【賞析】
吳汝綸在日本考察教育制度時, 長崎知事荒川拿出一冊《蔣湘帆尺牘》給他看, 并托他為“尺牘”寫篇題記。他應囑寫了這篇《跋蔣湘帆尺牘》。
蔣湘帆,名衡, 江蘇省金壇人。他以恩貢生途徑進入國子監為監生。乾隆初, 他把用真書 (又叫楷書、正書) 抄寫的十三經——《易經》、《書經》、《詩經》、《周禮》、《儀禮》、《禮記》、《春秋左傳》、《春秋公羊》、《春秋谷梁》、《論語》、《孝經》、《爾雅》、《孟子》進呈, 被賜為國子監學正。后太學刻石經, 就是用他的書寫本。他的書法非常精美, 已經登上了藝術境界, 成為藝術作品。
吳汝綸看到署名拙老人的 《蔣湘帆尺牘》發出了驚喜而又不無慚愧的慨嘆。驚喜的是, 在我國不怎么知名的、一百多年前的書法藝術家蔣湘帆的“書甚工”的尺牘, 竟流落海外,被具有書法藝術眼光的荒川所收藏, 并把它視為書法珍品, 這冊書法作品才免于湮滅,得以流傳。因而作者發出“似有天幸者”的慨嘆。這慨嘆又不無慚愧之情。中國人創作的藝術珍品,本應為中國人所有, 但很多藝術珍品, 卻流落在異國他鄉, 為外國人所占有。一個中國人不能保有祖先創作的藝術珍品,怎能沒有慚愧之情?
吳汝綸這篇“跋”是為“蔣湘帆尺牘”題寫的, 蔣湘帆的書法, 是藝術作品。作者在文中所談的,沒有局限于書法藝術,只是以蔣湘帆的書法藝術作為引子,來談廣義的藝術。蔣湘帆這位書法藝術家,在我國雖然“未甚知名”,但總算還有點名氣。和蔣湘帆相比,那些偏僻鄉村里的讀書人,一直到死,都在寫文章、寫字、作畫……可是他們的文章、書法、繪畫等作品和他們本人一樣,老死而“名不出閭巷”。這樣的人有多少呢?作者以“曷可勝道”作了回答。可見,我國大量的藝術作品沒有流傳下來。“曷可勝道”也是作者感慨之言。作者認為,蔣湘帆的書法作品——尺牘所以能流傳下來,并能流傳海外,“似有天幸”。和吳汝綸并列為曾(國藩)門四弟子之一的張廉卿亦說:“藝之成不成,名之傳不傳,蓋有天焉。”真是俗語說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盡人力而聽天命”。這種憑天由命的觀念,姑且不論。藝之成者少,不成者多;名之傳者少,不傳者多:這是事實。既然如此,那么寫文章、研習書法、畫畫的為什么“不止”?而且從事這藝術活動的人還“前后相望不絕”呢?行文至此,提出了問題。作者以“一藝之成,彼皆有以自得,不能執市人而共喻之,傳不傳,豈足道哉”,簡潔而明確地說明了“為者不止,前后相望不絕”的緣故。這是從藝術創作者的創作目的來談的。無論寫文章、研習書法、繪畫,或是進行雕刻、制做等,藝術創作者在創作這些藝術作品時,只要有“一藝之成”,這成就或大或小,甚至是極其微小的,對于一個藝術創作者來說,都是收獲,都有“自得”。這“自得”就是技藝的提高。藝術創作者所追求的,是自己的藝術能臻于佳境,能創作出真、善、美的藝術作品,而不是名聲。所以作者以名之“傳不傳,豈足道哉”,來闡明藝術創作者所追求的是藝術佳品,而不是名聲。正因如此,所以會有“為者”不因名不傳而止,“前后相望不絕”的情況。
“得其遺跡者,雖曠世殊域,皆流連慨慕不能已“緊承前文,說明那些“未甚知名”與名“不傳”者創作的藝術作品,即使是遠世的、遠方的,一旦被后人得到,就會使得者“流連慨慕不能已”。這“得其遺跡者”,指的既是珍藏蔣湘帆尺牘的荒川君,也包含著作者自己,也泛指所有得者。為什么“流連慨慕不能已”呢?作者指出,是“氣類之相感者然也”。
筆鋒一轉,去談“西士之藝術”。西方的藝術為什么能“爭新煊異”呢?西方的藝術作品可以“日襮之五都之市;以論定良窳”。西方的藝術創作者,可以把自己的作品,送到在繁華的城市里舉行的展覽會去展覽,去參加藝術作品的比賽,作品的好壞,就能得到論定。好的藝術作品及作者,通過新聞媒介,不僅能各“出閭巷”,還能名聞全國,甚至名聞世界。這就是“西士之藝術”能“爭新煊異”的有利的社會環境。作者稱西方的風俗教化為“又別一風教矣”。那么,我國的風俗教化怎樣呢?作者沒再說。因為前邊的“鄉曲儒生,老死翰墨,名不出閭巷”已經說明。“又別一風教矣”,就是有感于我國守舊而言, 并以此句結束全文。文章的主旨是: 藝術創作者創作的目的是藝術作品, 而不是名之“傳不傳”。
“跋”與“序”是同一種文體。上古中古時的書籍, 里面的序是放在卷首。后來也有把序放在書后的, 稱為“后敘”。放在書后的“敘”也叫“跋”。“序”、“跋”這種文體, 或說明寫作意旨、編次體例, 或概述全書要旨,或闡述與本書有關的問題。“序”、“跋”這種文體, 有以說明為主的, 有以敘述為主的, 有以議論為主的。這篇“跋”是以議論為主, 兼用敘述加說明, 相互發明, 抉發題旨。作者先用敘述與說明, 交代了寫“跋”的原因及尺牘的作者、特點與遭遇。接著從“似有天幸者”轉為以議論為主, 直至“亦氣類之相感者然也”。從“觀西士之藝術”到文章收束, 是敘述、說明與議論兼用, 筆法嫻熟, 妙合無垠。
用比較的方法, 是本文又一特點。用有“天幸”者和無“天幸”者相比,有“天幸”者少; 無“天幸”者多,“名不出閭巷者, 曷可勝道”。以西方的風教與中國的風教相比較, 顯示了中國風教的守舊, 探究不利于藝術發展的原因, 用心可謂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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