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劉因·白溝》原文賞析
寶符藏山自可攻,兒孫誰是出群雄。幽燕不照中天月,豐沛空歌海內風。趙普元無四方志,澶淵堪笑百年功。白溝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
“白溝”指巨馬河西東流向,經河北定興、霸縣到天津這一段。五代晉開運二年(945),契丹南侵,敗于陽城,逾白溝而去。宋遼時即以此為國界. 宋金時因之,故亦稱界河。劉因是容城 (今保定)人,離此不遠;他寫了好幾首《渡白溝》,足見其對此感觸良深。這首以“白溝” 為題的詠史七律,就是通過對歷史的反思,指出北宋諸帝不能繼承宋太祖收取幽燕的遺志,導致靖康南渡、偏安江左的后果,表現了詩人卓異流俗的歷史見解和深沉含蓄的興亡感慨。
首句運用春秋時趙簡子鼓勵兒子們去攻取代地的典故,以喻宋太祖曾圖謀收取幽燕。《史記·趙世家》載: 晉卿趙簡子聽人說: 繼承君主事業的兒子必須據有代地這塊地盤。他回家便對兒子們說: “吾藏寶符于常山 (今山西渾源縣東),先得者賞。”諸子馳往常山尋找,皆無所得; 唯庶生子毋恤回報寶符已找到。簡子詢之,毋恤說: “常山居高臨代,代可攻取。”簡子知其賢,便廢太子伯魯而立毋恤為太子。后來毋恤果然攻取了代地。此詩后文明寫的是宋朝,這里通過用典,先造成讀者產生類比的聯想: 代之于趙的重要性,恰如幽燕之于宋的重要性,趙簡子鼓勵兒子取代,恰如宋太祖圖謀取幽燕; “寶符” 本指代表天命的符節 (稱帝的憑證印璽),恰如立國封疆的重鎮一樣重要; 簡子姓趙,宋太祖亦姓趙……凡此,皆用典隱喻,不僅形成歷史的類比,豐富了意象內涵,而且比直說更為精練、含蓄。用典如此貼切,實屬不易。下句突轉,與上句形成隱顯、褒貶的鮮明對比。本來幽燕 “自可攻”,可惜兒孫無能終未能攻取。史載宋太祖登基時曾賦《詠初日》詩,有“一輪頃刻上天衢,逐退群星與殘月”之句,他也確實用了十三年時間芟刈南方諸國: 平荊湖、滅后蜀、克南漢、夷南唐、致吳越入朝,使泉州歸附,氣魄不謂不大; 但他在攻北漢時,遭遼援阻,統一大業未竟而身先死。太宗即位后,先后兩次征遼皆不幸敗績,從此轉取守勢,幽燕竟未收復。太宗以降,更是代代承平茍安,對外皆庸懦無能,再無一個出類拔萃的雄才,不僅有負太祖遺志,且已預伏下亡國的禍根了。一個反問,真是力重千鈞,發人深省。
頷聯緊承首聯,進一步感喟宋太祖統一大志的落空,坐視兒孫無能。“幽燕”,指五代石敬瑭為換取“兒皇帝”寶座,割給契丹的幽云十六州,后漢、后周及宋朝皆未能收復。“不照中天月”,即以中國的月亮 (天之正中) 照不到幽燕,借喻宋朝的勢力不能達到幽燕,使之同被王化。下句用漢高祖劉邦《大風歌》的典故: 劉邦是沛縣豐邑人,登基后曾回故鄉,置酒宴父老,唱《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史記·高祖本紀》)“海內風”,即指此歌。詩人有感北宋“重內虛外”,而致邊防空虛,缺乏“猛士”鎮守邊關御敵,導致外患日劇,直至亡國的教訓,故以此典故隱喻宋太祖《詠初日》,雖與漢高祖《大風歌》一樣充滿一統天下的豪情壯志,然而兒孫無能,他只是白唱了,一個“空”字,感情深沉而語含微諷。本聯上句以景為喻,下句以典為喻,不僅對仗工穩,靜動交錯,而且氣象雄渾,意象生動。
頸聯轉為直抒胸臆,舉出兩個典型事例,寫盡北宋君臣的庸懦無能。趙普乃北宋開國元勛,歷相太祖、太宗兩朝,有“半部《論語》治天下”之名。但是在詩人看來,他不過徒有虛名,原無統一天下、展土拓疆的雄才壯志。史載太宗兩次伐遼失敗,趙普上疏認為征遼是受“邪諂”蒙蔽,“致興不急之兵,頗涉無名之議”。在他的帶動下,李昉、趙孚一批大臣也上疏附和,主張學唐高祖“降禮于突厥”,對遼屈辱求和,實開兩宋投降路線之端,故詩人的指責實未過分。開國名相尚且如此,其余自不待言了。下句舉“澶淵之盟”以成人事之對舉。真宗景德元年(1004),遼蕭太后與圣宗親率大軍南侵,深入宋境。宋宰相寇準力勸真宗親征,宋軍小勝后即與遼在澶淵(今河南濮陽縣西南)議和,由宋每年輸遼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史稱“澶淵之盟”。雖然從此換取了宋遼百年相安無事,但這是以屈辱賠款的條件換來的暫時和平,它加重了人民的負擔,又助長了統治者茍安積習,其功安在?故曰“堪笑”。僅舉人、事二例,則北宋皇帝、宰相的軟弱無能即可管窺一斑了。“元無”、“堪笑”,論斷肯定,不容置疑,語含嘲諷,一掃陳見,表現出卓異的獨到見解。
尾聯是總結性結論。針對一般史家把北宋滅亡的責任僅僅歸罪于宋徽宗(“宣和”是其年號)的過失,詩人高瞻遠矚地指出:南渡偏安,宋與遼、金的國界從白溝內移到江淮,亡國天子徽宗固難辭其咎,然而僅僅歸罪于他,未免近視而不公允。因為追本溯源,亡國禍胎早已種下,太宗以降的整個北宋王朝一貫奉行對外妥協投降,茍安積習已深,必然早晚要亡國的。這就與首聯“兒孫誰是出群雄”構成首尾呼應。這一深刻的歷史見解,可謂發前人之所未發,因而使人有耳目一新、驚世駭俗之感;但因三、四兩聯的鋪排,則又覺結論似有水到渠成之妙。
作為詠史詩,本篇不僅見解卓異不凡,新穎獨到,而且在藝術表現上亦頗具特色:詩中有深沉警拔的反問,有形象生動的借喻,有冷峻辛辣的嘲諷,有嚴正犀利的論斷;時而用典類比,時而直抒胸臆,通篇風格豪健雄渾。尤以“自可”、“誰是”、“不照”、“空歌”、“元無”、“堪笑”等含有虛字的詞語,兩兩對舉,構成一種慷慨縱橫、傲睨一世的氣概和憤而含諷、莊而微諧的語氣。前人謂劉因“律詩直溯盛唐”(《林泉隨筆》),信非泛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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