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楊峴·安吉施氏遺著序
亡友安吉施君壽民, 有令子曰旭臣, 舉同治癸酉科鄉(xiāng)試。喜讀書, 性通脫【1】, 不屑屑與人周旋【2】,人或非笑【3】焉。貧而多病, 常依婦貧居。余罷官吳下, 憐之而無以助之, 負旭臣且負壽民矣。
今年旭臣上公車【4】, 未及試, 渠【5】沒于京寓,行理而外亡長物【6】。賴同歲生戴君笠青、朱君蓮夫, 醵金【7】以其櫬歸。又最錄所為詩若文若雜著示余, 謂余知旭臣, 屬刪訂。嗚乎, 是何足以知旭臣,矧 【8】旭臣亦甚自知, 知而自刪訂, 已成定本。老朽如余, 敢預(yù)前齦齦【9】邪? 大抵詩學(xué)漢魏, 下者亦不失中唐。文學(xué)唐宋八家, 骎骎【10】乎突過【11】壽民。雜著于經(jīng)史考據(jù), 雖未盡諦【12】,然而自詩文與考據(jù)分途, 往往罕見長【13】, 不必為旭臣累。
即論詩文, 當(dāng)其時詩宗隨園【14】, 文宗惜抱【15】。一篇出, 嘩然【16】以為袁也, 姚也。夫舍隨園惜抱, 寧無詩文哉? 而顧不覺其陋邪? 旭臣崛起眾中, 堅據(jù)古人, 不隨時轉(zhuǎn)移, 蒙非笑固宜。
夫文軒【17】之與敝輿【18】也, 錦繡【19】之與裋褐【20】也, 孰好孰丑, 人皆辨之。至于詩文, 而好丑之不辨, 是何異睹夷光【21】之容, 而猶曰嫫母【22】也。《淮南子》 曰:“與其譽堯而非桀也, 不如掩聰明而反修其道!”夫欲傳旭臣于百年, 則姑盡發(fā)其詩文, 與天下相證, 庶幾反修之術(shù)與! 戴君朱君謀并壽民遺稿,同付梨棗【23】,盛舉也。抑亦為余詶所負也!且夫窮達天也。天能使窮而不達,不能使精華之氣閟【24】久而不露。旭臣蓋自知矣。
光緒庚寅冬十月,歸安楊峴序。
【注釋】
【1】通脫:曠達不拘小節(jié)。
【2】周旋:打交道,應(yīng)酬。
【3】非笑:反對和譏笑。
【4】公車:漢時應(yīng)召之人,由公家出車遞送。清代舉人入京會試,稱公車。
【5】渠:通遽、突然。
【6】長物:多余的東西。
【7】醵金:募集金錢。
【8】矧 (shen):況且。
【9】齦齦(yin):爭辯的樣子。
【10】骎骎(qin):前進得很快。
【11】突過:高過。
【12】諦:詳細、周密。
【13】見長:在某方面顯出來有特長。
【14】隨園:即袁枚,號隨園,清代詩人。
【15】惜抱:即姚鼐,清代散文家。住室名惜抱軒,世稱惜抱先生。
【16】嘩然:形容許多人吵吵嚷嚷。
【17】文軒:雕飾華美的車。
【18】敝輿:破舊的車。
【19】錦繡:錦繡之衣。
【20】裋褐:麻布短衣。
【21】夷光:美女,一說即西施。
【22】嫫母:丑婦,傳說是黃帝的第四妃。
【23】梨棗:古時多用梨木或棗木刻版印書,所以用梨棗代稱書版。
【24】閟(bi):關(guān)閉。
【賞析】
本文是作者楊峴為其亡友之子施旭臣的遺著撰寫的序文。作者滿懷深厚的感情,為一位不甘與世沉浮、為人性格通脫,又富有才華的作家遺著寫了這篇序言。不但說明了與遺著有關(guān)的事宜, 恰如其分地品評了遺著,而且針砭了世風(fēng), 闡發(fā)了作者關(guān)于評論作家作品的獨到見解。
全文可分為五部分。
第一部分 (第一自然段), 作者首先說明了作者與遺著作者施旭臣的關(guān)系, 然后概括介紹了施旭臣的出身、為人和性格。
文章的開始交待遺著的作者施旭臣是作者亡友之子是非常必要的, 這個交待為后文介紹旭臣的為人, 說明為其遺著作序的原委, 對其遺著進行評價以及借此表示疚仄之情等打下了基礎(chǔ), 旭臣是同治年間鄉(xiāng)試及第的舉人, 其為人喜讀書, 性格曠達, 心胸開闊, 不拘小節(jié), 不善于與別人應(yīng)酬, 因而常常引起人們的反對和譏笑。介紹其著作, 更應(yīng)介紹其為人, 這樣才便于讀者更好地理解其作品, 所以這是序言不可缺少的內(nèi)容。最后作者還表達了對旭臣父子的愛莫能助的負疚心情。作者雖然深愛其人, 又憐其家貧多病, 然而作者因罷官回到家鄉(xiāng), 卻無力給以資助。“憐之而無以助之, 負旭臣且負壽民矣”, 深摯沉痛, 哀憐負疚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部分 (第二自然段), 作者說明了作序的原委, 并對旭臣的遺著給以恰如其分的評價。
旭臣入京會試, 還沒有來得及參加考試, 就突然病逝京城。是靠同學(xué)戴朱二君募金幫助才把其靈柩運回鄉(xiāng)里, 并拿出旭臣的詩、文、雜著的手稿給作者看。因為作者了解旭臣, 所以要求作者給以刪訂, 以便出版。旭臣“未及試”就“渠沒于京寓”是何等的不幸,“同歲生”戴、朱二君“醵金以其櫬歸”, 又囑托作者刪訂旭臣的詩、文、雜著以便付梓, 又是何等的情深義重! 所以作者雖然表示不敢說深知旭臣, 謙稱不能勝任刪訂和評論旭臣的遺著, 但還是承擔(dān)了作序的任務(wù)。
接下來作者對旭臣的遺著, 分別作了實事求是的評論。既揭示其所長, 又不諱言其短。稱贊其詩歌, 學(xué)宗漢魏, 不低于中唐詩人的水平; 文章學(xué)宗唐宋八家, 前進之快遠遠超過其父壽民的水平。同時又指出, 其雜著對經(jīng)、史的考據(jù)未能做到詳盡周密。作為書序, 又是為所憐愛的亡友之子的遺著作序, 能夠這樣實事求是, 能示其長也不護其短, 這是對文壇負責(zé), 對讀者負責(zé), 對亡友負責(zé)的表現(xiàn), 也是進行文藝評論應(yīng)該持有的態(tài)度。在當(dāng)時的歷史條件下, 確是難能可貴的。
第三部分 (第三自然段), 作者針對當(dāng)時文壇上評論詩、文的門戶之見, 贊揚了旭臣不為時風(fēng)俗派所轉(zhuǎn)移的精神。
當(dāng)時的文壇上存在一種“詩宗隨園, 文宗惜抱”, 非“隨園、惜抱”就沒有好詩文的門戶之見。作者認為這種以名人為標(biāo)準來評論詩文優(yōu)劣的時尚, 有礙于優(yōu)秀詩文作家的成長,為此發(fā)出“舍隨園惜抱, 寧無詩文哉”的慨嘆, 給門戶之見以有力的抨擊。同時, 對旭臣“不隨時轉(zhuǎn)移”, 堅定地依據(jù)古人的標(biāo)準進行創(chuàng)作的治學(xué)態(tài)度,給以充分的肯定。而且還指出這正是旭臣超凡出眾而招致反對和譏笑的緣故。這是文壇上的不正之風(fēng)造成的,以求補償?shù)男囊猓灼┻b相呼應(yīng),結(jié)構(gòu)嚴謹。
第五部分(最后一個自然段),是文章的結(jié)尾,交待了作序的時間和作者。
總之,全文為亡友之子的遺著作序,感情深厚,評價旭臣詩文的美丑,恰如對旭臣是無可厚非的。
作者這種敢于抨擊文壇上的不正之風(fēng),愛護提攜優(yōu)秀作家,稱贊優(yōu)秀作家不被世風(fēng)時俗所左右的精神,同樣是值得贊揚和學(xué)習(xí)的。
第四部分(第四自然段),作者通過闡發(fā)評論作家作品的見解,議論說明了出版旭臣遺著的意義,并表達了自己借出版遺著補償負疚之意。
首先,作者運用對比的論證方法展開議論。用分辨“文軒”與“敝輿”、“錦繡”與“裋褐”的“孰好”“孰丑”之易,反襯評論詩文的“好丑”之難,而且難到會把美人西施,誤認為丑婦嫫母的程度。從而鮮明地得出正確評價詩文的優(yōu)劣是極不容易做到的,見仁見智,見識迥異,是非常容易以優(yōu)為劣的。然后又深入一層,引用《淮南子》語:“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掩聰明而反修其道”作比喻論證,借以指出正確評價詩文不能象“譽堯而非桀”那樣人云亦云,而是要虛心學(xué)習(xí),提高文學(xué)修養(yǎng)才能做到。進而提出出版旭臣的詩文,與天下的詩文相對照的方法,并說明這種方法,是既可以使旭臣的詩文留芳百世,又可以提高文人們的文學(xué)修養(yǎng)。作者就是這樣,運用鮮明的對比,通俗的比喻等論證方法,層層深入地闡發(fā)了關(guān)于評價作家作品的獨到見解。不但極有說服力地肯定了出版施文的意義,而且對那些以美為丑、人云亦云的“非笑”施旭臣者也是一個有力的回敬。最后,又與文章的開頭作者未能資助旭臣的負疚之情相呼應(yīng),表達了作者借出版遺著其分;針砭世風(fēng),語言犀利一針見血;議論詩文好丑之辨,見解獨到,堪稱振妙一時的好序文,值得學(xué)習(xí)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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