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韓愈·與陳給事書
愈再拜: 愈之獲見于閣下有年矣【1】, 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2】。貧賤也, 衣食于奔走, 不得朝夕繼見。其后閣下位益尊, 伺候于門墻者日益進【3】。夫位益尊, 則賤者日隔; 伺候于門墻者日益進, 則愛博而情不專。愈也道不加修, 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 則賢者不與【4】; 文日益有名, 則同進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 加之以不專之望, 以不與者之心, 而聽忌者之說, 由是閣下之庭, 無愈之跡矣。
去年春, 亦嘗一進謁于左右矣【5】。溫乎其容【6】, 若加其新也 【7】; 屬乎其言【8】, 若憫其窮也。退而喜也, 以告于人. 其后如東京取妻子【9】,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嘗一進謁于左右矣。邈乎其容【10】, 若不察其愚也【11】;悄乎其言【12】,若不接其情也【13】。退而懼也,不敢復進。
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 其悄也, 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誅【14】, 無所逃避。不敢遂進, 輒自疏其所以【15】, 并獻近所為《復志賦》以下十首為一卷【16】,卷有標軸【17】;《送孟郊序》一首;生紙寫【18】,不加裝飾。皆有揩字注字處【19】,急于自解而謝【20】,不能俟更寫【21】,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愈恐懼再拜。
【注釋】
【1】閣下:對對方的尊稱.原指尊者樓下侍從。因有話不敢與尊貴者直言,請樓下侍從代轉,所以,“閣下”成為對人的尊稱.
【2】辱:表示受之有愧的自謙之辭.
【3】伺候:窺伺等候.門墻:指老師的家門.見《論語·子張》:“子貢曰: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以高墻比孔子道德學問的高深,不易找到門徑了解其豐富的內容。
【4】與:稱道,贊許.
【5】進謁:拜見.左右:指左右之人,不直言與對方見而,而說進見他左右的侍從,是自謙的說法.
【6】溫:溫和.容:容貌.
【7】加:施加.新:指新進見的人.
【8】屬:連續.
【9】如:往.東京:唐時稱洛陽為東京.
【10】邈:遠.指態度冷淡疏遠.
【11】愚:愚衷.
【12】悄:靜.指說話很少.
【13】接:接納.
【14】 誅: 責備。
【15】 輒: 特。疏: 條列陳述。
【16】 《復志賦》: 作者貞元十三年在病中寫的一篇賦, 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幽憤之情。
【17】 標軸: 標有題名的書軸。
【18】 生紙: 生紙多用于辦喪事, 用來書寫送人不用熟紙是不禮貌的, 故特加說明。
【19】 揩: 涂抹。注: 添加。
【20】 謝: 請罪。
【21】 俟 (si): 等候。
【賞析】
這不過是一篇普通的書信。然而, 出自韓愈筆下, 卻是這般滿紙衷懷, 委曲動情, 不同凡響。
韓愈的論說文素以整飭、嚴謹、生動形象著稱于世。行見以質樸、平實見長。即便是一封普通的書信, 也同樣顯示了韓文的突出特點。
唐德宗貞元十九年 (803), 關中地區大旱, 年成欠收, 民間饑饉,韓愈上書奏請減免徭役租賦, 得罪了權貴, 由監察御史貶為陽山縣令。陳給事, 姓陳名京字慶復, 是大歷元年的進士, 卻在這年得到了升遷。這年皇家準備舉行祭祀大禮, 陳給事奏請祭祀必尊太祖, 并且祖宗靈位的排列, 參加祭祀人員的排列都要分出尊卑長幼的先后次序, 必須講究禮儀。他因此得到皇帝的賞識, 自考功員外郎遷給事中, 可謂宦海揚帆, 春風得意。韓愈因公忠愛民而遭貶, 抑郁苦悶, 茫然若失。同時又對仕途充滿幻想, 希望能被人理解, 有一天能重返朝廷為官, 切盼有人再度舉薦自己。在被貶之初, 對這位倍受皇帝賞識的新遷給事中陳京, 還抱有很大的希望。于是寫下了這封措詞委婉的書信。
信中并沒有實質性內容, 只是要與陳給事聯絡聯絡個人感情而已。然而, 通篇圍繞一個“見”字, 歷數了與陳給事見面的情況。上半篇從見說到不見, 下半篇又從不見說到要見。似通幽曲徑, 峰回路轉; 如柳暗花明,若斷還續,“一路頓挫跌宕, 波瀾層疊, 姿態橫生, 筆筆入妙”(《古文觀止》原評)。讀來興味盎然。信中處處自貶自責, 表現了作者誠惶誠恐的負罪官員的卑微。同時在字里行間又微微透出不甘低眉俯首的慷慨情態。可謂是卑而不賤, 尊而不亢, 恰如其分。
從見到不見, 寫得入情入理, 娓娓動情。“愈之獲見于閣下有年矣, 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僅此一句寫他們曾經相見, 并曾受到陳給事的稱譽。下面便從主客觀兩個方面寫所以不見的原因。主觀方面, 在韓愈, 因貧賤,為衣食奔走,所以不能“朝夕繼見”。在陳京,則因為“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侯于門墻者日益進,則愛博而情不專。”客觀方面是因為韓愈“道不加修,而文口益有名。”“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贊許;“日益有名”招來同時進見者的忌妒。由于主觀上的“日隔之疏”與“不專之望”,客觀上造成陳京的“以不與者之心,而聽忌者之說”,所以,“閣下之庭,無愈之跡矣。“作者把不見的根本原因歸結在陳給事的“位益尊”上,因其位益尊,才有“日隔之疏”與“不專之望”。信中雖然指責陳給事有“不與者之心”,聽信“忌者之說”,然而卻將他稱為“賢者”,下筆尊敬,不失禮節,極有分寸。說理面面俱到,頗為嚴謹,無懈可擊。
從不見說到要見,屈曲婉轉,款款愚忠,感之以誠.作者將與陳給事兩次“見”的不同表現加以對比,來說明陳給事的“不見”,從而表達了韓愈的一片熱忱與對“要見”的渴望.第一次會見溫和健談,“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乎其言,若憫其窮也。”第二次會見卻是冷淡而少言,“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因此,使得作者內心惶恐不安,也就不敢再來拜訪了.相同句式的排列對比,突出了陳給事的冷淡與對作者的不理解e.相同的句式,相同的節奏,而表達的都是情緒相反的內容,也更突出表現了作者“不敢復進”的苦衷。這里沒有用任何指責言詞,但“退而懼也,不敢復進”八個字,除表達了作者不被接納的無限遺憾之外,似乎還有不盡的余韻耐人咀嚼,
韓愈表達自己“要見”的意思尤其巧妙,他沒有直接提出要求,而是從自己釋然而悟,幡然而悔的心領神會中,對陳給事的冷淡加以解釋,使“要見”的意思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回環往復,妙在其中。他說,陳給事“邈乎其容”是表示對我不繼續進見的不滿,言外之意,是希望我經常來見.“悄乎其言”正是以此向我示意呀!不能敏銳地體察您的深意,我是無法逃避這種責備的.分明作者自己“要見”,卻從陳給事“想見”的角度說出,無搖尾乞憐之態,有款曲體察之情.當寫到不敢徑直來拜見您,特意寫信陳述原委時,顯得極其自然,如水到渠成一般,使人感到這求見定然成功。特別是最后的結尾處,如對坐閑話,創造了一個非常和諧融洽的氣氛,備覺親切.獻上近作《復志賦》等十篇詩文作為一卷,卷端有標了題號的軸子,其中《送孟郊序》一篇,是用生紙寫的,沒有加以裝飾,各篇者有涂改添字的地方,是因為急于為自己辯解而向您請罪來不及抄寫,請您看重我的心意,原諒我的失禮吧!作者僅從詩文“生紙寫”“揩字注字”生發開去,表明自己“急于自解而謝”的心情,極為貼切自然。
一封請求謁見的書信,寫得如此疾徐有序,自然順暢,情之殷,理之致,與作者質樸、平實的寫作手法有很大關系.通篇文字無絲毫浮夸、雕飾與堆砌, 這是韓愈散文的特點, 同時也是書信體散文的一大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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