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陸繼輅·與友人書
伻【1】來,言所治地僻而土瘠,城中居民,不及百家,大府【2】以足下曾任繁劇【3】,才大不可以簡縣【4】屈,若以治獄留省中待遷其可。足下遂瞻顧不行。仆聞之, 未以為信。何者? 地僻則官無奔走迎候之勞, 可專志為治; 土瘠則民無驕奢淫蕩之習, 而教令易行。此正宜足下所樂。乃自春徂夏, 猶未上事!是非徒有所瞻顧, 而實自薄之不屑往也。果爾, 則足下之才, 方今郡守 【5】、監司 【6】不逮十百者, 何可數計。而足下乃浮湛 【7】縣令, 將并薄之不為耶? 向在京師, 見牧令謁吏部出者, 欣戚之意, 判然見于顏色。叩其故, 則曰:“某地官富, 某地貧。”訟言 【8】而不諱。吏習如此, 可為深嘆! 豈足下胸中亦有此等計較未能悉化耶?抑別有他故。望即裁答【9】, 毋令久蓄此疑。
【注釋】
【1】 伻(beng): 使者。
【2】 大府: 高級官府。明清時也稱總督、巡撫為大府。
【3】 繁劇: 事務繁重。
【4】 簡縣: 事少之縣。相對于繁縣而言。清代有繁縣、簡縣之分。
【5】 郡守: 知府。
【6】 監司: 監察州郡之官, 清代統稱司道為監司。
【7】 浮湛: 湛, 同沉。
【8】 訟言: 訟, 同公。
【9】 裁答: 裁箋作答, 意謂望其回音。
【賞析】
該文為書信體。責備友人好高鶩遠, 瞻前顧后, 計較個人得失; 敦促他早日赴“地僻土瘠”之縣上任。然言忠而不逆耳, 辭嚴而見情真, 寫得頗為紆徐婉轉, 耐人尋味。
文章以友人使者之言起始, 說明寫信緣由, 引發出全文內容。簡潔明了, 直截了當, 毫無附贅懸疣之言。據使者說, 友人所治之縣地處偏僻,土地貧瘠, 城中居民很少。上級官府認為他曾在事務繁重之縣任職, 表現出了很好的才能, 到那種事少之縣去太委屈了他。于是他便猶豫不決, 瞻前顧后, 延宕而不去上任了。接著便是作者的勸說責備之詞。先是鼓勵式的正面勸說, 議論簡縣的好處: 地處偏僻, 則達官貴人足跡鮮至, 地方官員可免去奔前跑后迎駕送行之辛勞,可專心致志于本職工作,治理好土地,管理好臣民;土地貧瘠,則百姓無驕橫奢侈淫亂放蕩之惡習,教化易施,法令易行。這正是施展才華、大展宏圖的所在,你這么個明白人,怎會不愿去上任呢?這里“地僻則……,土瘠則……”呼應了前文,工整的對仗造成了音節上的鏗鏘有力,為勸辭更添了說服力。該段開頭用“仆聞之,未以為信”轉折,以承接上文;以“何者”設問,引出下文,語氣和緩,表現了作者對友人的寬厚信任。這種藹藹然清溫君子的風度,具有無形的力量,令其友人捫心自問, 自思自省。接著語氣急促,以一“乃”、一“猶”、一“徒”、一“實”,表現出作者焦急不滿的嚴肅之情,責備友人好高鶩遠,瞻顧所謂的繁縣,一心等待遷職,對在可發揮其才能的“簡縣”持不屑一顧的態度。至此,作者表現出來的又是一種肫肫如直諒之友的態度,頗能給人以震動,令人自怨自責,后悔莫及。繼而以尖銳的激將法,敦促友人上任。先以“果爾”一詞作一假設,意為“如果真的認為那個縣發揮不了你的才能才不去上任的話”。接著是作者的辯駁之辭:論雄才大略連方今的郡守、監司也不及你十分之一,若以才能的高下論,你應該得到更高的職位,以使你的才能得到更好的發揮,縣令這個位置也應是你不屑一顧的,而你甘愿在縣令這個職位上浮沉,只是獨獨不愿去那個地僻土瘠的縣任職而已。至此,連讀者也要問“為什么”了,但作者卻沒直接說出,而是由遠及近。說以前曾見牧令拜謁吏部大人出來,一個個歡欣哀戚之情判然見于顏色,問其原因,則說是因為有的地方官貧,有的地方官富。這里,作者似乎在哀嘆吏習之不正,抨擊為官之不廉,然而卻用“豈足下胸中亦有此等計較未能悉化耶”一句反問,委婉地將其友人與這種惡習聯系起來,間接地說他不上任是因為地僻土瘠撈不到油水。這種徐徐然、悠悠然而又尖銳刻薄的語氣,具有銳不可擋的雄辯力量,切中要害,令人有口莫辯。在這種強大的心理攻勢下,為了洗刷自己,替自己辯護,唯有拿出實際行動了。該段用意,仍在敦促友人速速收拾行裝,走馬上任。作者欲擒故縱,寫得形散神聚,若即若離,神韻悠揚,耐人尋味。然而將友人也說成是那種庸俗不堪的市儈之徒,言既刺耳,也令人難堪,故而在表或然之意的反問句之外,又加上“抑別有他故”一句,表示關切和猜測,為對方準備下臺之階;“望即裁答,勿令久蓄此疑”兩句,除隱含著明顯的敦促之意外,進一步表明上述只是“我”的一點疑問而已,令友人感到自己的人格還沒遭到完全的否定。這種平和從容的語氣,令人心寬,又令人反省,真可謂先兵后禮,點到為止。讀者會想:面對這樣一位清溫多情而又樸直信誠的君子,其友人能不即作裁答嗎?而他又能用什么方式回答呢?
總之,該文在表述上,由表及里,層層深入;全篇一氣貫注,但又盤曲而出,既邏輯嚴密,又跌宕有致。語氣緩急有序,時而委婉、紆徐,時而奇銳、平直, 又勸又責又激, 使人無言置辯。而或延緩、或急促的虛詞, 恰到好處地表達了全篇的語氣; 設問、反問句式的運用, 使作者神態畢現, 文章含蓄而富有情趣, 給人以不盡之意。這篇僅兩百多字的短文,在內容與表現形式上達到了完美的統一。作者在《與趙青州書》曾提出:“夫文者, 說經明道, 抒寫性情之具也。”前人評論說, 繼輅之古文, 于桐城、陽湖兩派外, 自樹一幟。其文風, 由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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