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愛尋光紙上鉆,不能透處幾多般。
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
這可以說是一首寓言詩。我希望讀者諸君不必急于看下文的詮釋,只憑自己的直覺結(jié)合自己的生活體驗對詩意作一番體味。
詩句看來很平常,然而這卻是佛家的偈。在平常的詩句間蘊(yùn)含著微妙的哲理。
一只蒼蠅要尋光,費很大的勁想穿過窗紙,居然穿不過去。這么一層薄薄的窗紙為什么就是穿不過去?這就是隔。人世間存在著許許多多有形、無形的隔,豈止是這么一層薄薄的窗紙! 這蒼蠅看來太可笑也太可憐了,然而人世間可笑復(fù)可憐的豈止是這么一只蒼蠅?古往今來,多少人自負(fù)為大英雄大豪杰有幾個能越過人世間這些有形、無形的隔?
走投無路之際,終于大悟:“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這句詩中的 “眼”字看似很平常,但在佛家哲學(xué)中,這個“眼”字有特殊的含義。佛教并不簡單地否定物質(zhì)世界的存在,佛教哲學(xué)把一切宇宙現(xiàn)象概括為色、聲、香、味、觸、法,稱為六塵; 而這六塵通過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才能被認(rèn)識。這種認(rèn)識自以為很真實,其實是片面的、局限的、惑人的、不真實的。所以六塵被稱為 “六賊”,六根被稱為 “賊媒”,有時候?qū)⒘鶑椒Q為 “六賊”。《西游記》中一個回目叫做《心猿歸正,六賊無蹤》,記孫悟空初皈佛隨唐僧西天取經(jīng),遇到六個毛賊,第一個毛賊便叫做 “眼見喜”。
“眼”是會惑人的。守端偈中的蒼蠅“愛尋光”,它所尋求的光是否是真實的光?《紅樓夢》里的賈瑞把鳳姐看做“光”;《虬髯客傳》里的李靖把楊素看做“光”;法西斯的忠誠戰(zhàn)士把希特勒看做偉大的世界之光……。即使以今天的自然科學(xué)理論闡釋,光的本質(zhì)究竟是什么,仍然很難說清,盡管近代的人類已經(jīng)發(fā)明了那么多魔術(shù)般的光學(xué)儀器。退一步說,即使那光是真實的,似蒼蠅般的鉆來鉆去能否到達(dá)那真實的光明的彼岸?
山重水復(fù),業(yè)海茫茫,“忽然撞著來時路”,真似峰回路轉(zhuǎn),豁然開朗。“來時路”的“來”字,用語很平常,在佛家哲學(xué)中卻大有講究。生活在現(xiàn)世中的人們填各種表格,總是念念不忘地寫上自己的 “籍貫”和 “出生地”,見面時也總是喜歡問 “你從哪里來”,其實這問題并不好回答。《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怕見妙玉,怕和她見面時不好答話。史湘云教他: 她若問“何處來”,你就說“來處來”;她若問“何處去”,你就說“去處去”。“來”、“去”兩字看起來這么簡單,塵世中人終年困擾于“來”、“去”之間,老死不能解脫。《金剛經(jīng)》有云:“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然而這是我佛如來的境界。
那么這“來時路”究竟在哪里?——這問題恕我未能解答。明心慧眼的讀者清夜自思,不妨自問: 我從何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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