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初罷語,悠悠未成眠。
高齋有春雨,夜半落燈前。
已傷花委樹,復念水盈田。
老納獨無聽,繩床方坐禪。
同許多文人墨客一樣,高啟雖然未必是個虔誠的信徒,對佛學禪理卻有濃厚的興趣,他一生中與僧侶多有交往,經常出入于梵廟寺院。與僧友的切磋,對禪性的玩味,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大樂趣,也是他詩作中的重要內容。這首詩就是他夜宿僧齋,突得證悟的一個記錄。
詩人曾與他相契的高僧剪燭夜談,直至更深人靜。顯然,這一番長談使他若有所悟,久久不能入睡。庭院寂寂,禪室幽幽,輾轉之際他忽然聽到了淅淅瀝瀝的春雨之聲。于是由雨聲想到落花,由落花又想到田間的莊稼,擔心它們被雨水淹沒。一時憂民之心傷春之感,紛至沓來,不能自已。然而,正在這時,老僧那端坐蒲團、安然入定的形象躍然入目。那聯翩的浮想頓時煙消云散,在這一瞬間,作者乃有了一個頓悟。
詩中,心緒不寧的詩人是風聲雨聲,聲聲入耳,而靜坐禪定的老僧對這一切卻是渾然不覺。就在這 “聞”與 “不聞”的比照中,作者形象地道出了“空”與“有”,“無著”與“無明”的高下之別。按照佛家的觀點,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如夢幻泡影,都不是獨立存在的實體,都是空的。故而人們根本不必執著于這些虛妄的東西,而應該擺脫各種欲念追求一種“無著”的境界,只有這樣才能遠離一切罪惡、煩惱,進入無憂無慮的極樂境界。但絕大多數人因為不明白這一道理,執著于現象的世界,于是就產生了無盡生死苦痛與罪惡煩惱。這就如詩中所寫的,作者因為六根未凈就難免“傷”“憂”之擾,而老僧已是超然物外,便無復悲喜之累。
在這首詩中,作者還生動地描述了一種頓悟的體驗。所謂頓悟,也就是對佛教真理的突然的證悟。這是禪宗南宗的一個基本教義。這一理論認為,每個人自性中都有佛性,只要能夠認知這一本性,便可當下“見性明心”。作者在與老僧談佛論禪時,雖然若有所悟,但終究未能悟透。所以雜念紛紛,難以成眠。然而,就在看到老僧坐禪的一剎那,他卻豁然開朗,一下子參明了 “空”“有”之理,進入了無常無系的澄徹之境。
高啟此詩不僅描述了禪的義理與證悟,并且,它本身就可說是一個禪的實踐。如我們所知,禪宗的一大特點便是直觀,它反對繁瑣的闡述和玄奧的義理而講究“當下直見”,也就是以最直接最簡潔的方式去參禪、明理。在這點上它與詩歌頗為相近,也是偏重于感性的。惟其如此,禪與詩就有著一種天然的親和力。這正如前人所總結的,詩是“總一切語言為一句”,而禪則是“攝大千世界于一塵”。它們都是以個別而具體的事物形象來傳達普遍而抽象的義理。高啟正是抓住了兩者的這一共同點,把詩的意象性與禪的直觀性合而為一,用老僧入定這一鮮明而生動的意象,成功地造出了一個明靜通透的境界,道出了一種頓有所悟的驚喜,畫出了一幅寧寂幽邃的圖畫。詩情禪意,盎然筆下,真正實現了禪宗“當下直見”的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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