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屋蕭蕭臥不周,弊裘起坐興綢繆。
千山月午乾坤晝,一壑泉鳴風雨秋。
跡入塵中慚有累,心期物外欲何求!
明朝松路須惆悵,忍更無詩向此留。
棲賢寺為廬山佛教五大叢林之一,規模壯觀,由南齊參軍張希之初建,后幾度興廢,到北宋時又逐漸衰敗,故址在今廬山玉淵潭北。王安國登游廬山,夜宿此寺,靜觀月光下之千山萬壑,凝神冥思,漸入禪境,轉而反思人世,頓悟非常,遂興味一發而不可收,寫成本篇佳作。
首聯“古屋蕭蕭臥不周,弊裘起坐興綢繆”,由詩題“宿棲賢寺”而來,點染出一種蕭索、凄寒、郁悶的氣氛。古寺香火不盛,殿房年久失修,夜深時分,山風微起,穿堂入戶,蕭蕭作響。詩人孤守陋屋,寢臥不周,寒氣襲身,難以入眠,不由披起破舊的衣服,坐于床榻上,感嘆萬分?!熬I繆”語出 《詩經·幽風·鴟鸮》:“適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意謂束薪纏繞,修補戶牖。作者化用此典,其意不在修補殿房窗戶,而是延伸開去,想到自己仕途險惡,如同這破屋,四處漏風,堵不勝堵,至今潦倒,有志難酬?!芭d”有浮想聯翩之味。“弊裘”加身,窘境可見;“綢繆”之思,更帶有幽怨、悲涼的意緒。
既是凄寒難耐,詩人索性踱出屋外,徘徊于山巔,頷聯“千山月午乾坤晝,一壑泉鳴風雨秋”,即為詩人夜睹群山之景狀。前句從視角描摹;月上中天,銀輝素裹,一洗大千世界之塵埃; 玉宇澄凈,層巒疊嶂畢現,朗朗乾坤猶如白晝一般。后句從聽覺角度刻畫: 群山深處有一泉水潺潺流動,其聲凄切,幽幽咽咽,如同風雨蕭疏的秋聲。南朝梁王籍《入若耶溪》詩中有名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以蟬噪鳥鳴反襯山林之靜,為詩壇一絕。此處,幽幽泉鳴來自千山萬嶺深處,其妙處自與王籍詩句相同,均以有聲襯無聲之極。作者在首聯中尚為塵世煩惱糾纏,不可自拔,而到頷聯中卻心境豁然開朗,為皎潔、清凈、明徹、幽寂的廬山夜景所陶醉,整個身心都融入這“世外”清境中,暫時忘卻掉人世情感的種種糾葛。這乃是詩人步入“虛靜澄明”禪境的第一臺階,這種頓悟尚不是深層的,因為它畢竟是外部環境的浸潤、感染,是詩人對客觀景物的一種體驗,至于內心的塵埃,此時并未洗凈,離“妄念俱寂”的更高禪境,尚有距離。
頸聯“跡入塵中慚有累,心期物外欲何求”,由上聯自然景觀的感受,轉入對內心世界的洗滌、反省,這時詩人才真正進入禪之至境。他深感往事不堪回首:多年宦海沉浮,奔波于功名場上,勞勞碌碌,毫無價值,且心神為之牽累、羈絆,如今細細回味,愧疚萬分;其實,詩人對世俗生活并無奢求,渴望能夠置身世外,超拔、淡泊,物我兩忘,身心恬然。此刻,詩人已從客體的觀照,過渡到主體的大徹大悟,心中已達到純凈無塵的境界?!皦m中”,塵世之意,泛指世俗社會追求功名利祿的生活。“物外”,即指世外。
然而,詩人終究是世俗之人,雖神游塵外,但終不免為世俗之事牽繞,還須從九重天外落至腳下的土地上。尾聯 “明朝松路須惆悵,忍更無詩向此留”是詩人站在 “入世”和 “出世” 的分界線上的一種喟嘆,他想到明天清晨自己將離開棲賢寺,穿過松林小徑,回到險惡、復雜的人生道路上去,又將要在俗世糾纏之中奔波、勞碌,心中頓覺無限惆悵。越是憎恨塵世的俗不可耐,厭煩世事的羈絆,詩人越是覺得廬山月夜的可貴,越是感到這片刻的超脫和瞬間的解悟,得之不易,也越是按捺不住地要潑墨成篇,記錄下這難以忘懷的時光和心跡。此聯詩凝聚著詩人的悵望和遺憾,同時暗示著一種不可企及的追求與渴望。不過,既有今夜之徹悟,則詩人之人生從此亦當加入新的因素,這是可以預期的。
禪宗認為“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萬事萬物皆可為禪悟的對象,本詩甚得其理,以廬山月夜為禪悟對象,鋪寫全篇。首聯表明詩人為俗世所累,頷聯以月夜燭亮其心境,頸聯導引入禪境,洗凈靈臺,尾聯雖又轉禪入俗,但追戀之情依依,向往之心難絕。不過,無論入禪出禪,都融入詩人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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