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
霜落邗溝積水清,寒星無數傍船明。
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
這是《秋日》組詩其一,在秦觀的作品中獨具格調,迥別于“有情芍藥”的柔婉,大異于“佳期如夢”的精刻,清新淡遠,蕭散自如,顯出詩人詩路之寬。
詩中意象似斷實連。乍讀,一、二句間若剪斷,前后二句間若脫節,其實非是。邗溝,古運河名,引長江水溝通揚州、淮安一線,中經秦觀家鄉高郵。生于水鄉者愛水,詩人縈系于懷的常是那“島外云峰晚,河邊水樹明”,“曉浦煙籠樹,晴江水撲空”;有時一場清夢都牽他“曾入水云鄉”(《題大年小景四首》)。對于家鄉秋色的愛戀,緣水而生,所以有這詩的起筆。它含著日常生活經驗的推斷,是白日所見水容的印象;而“水清”又并不失分明的物感。第二句是全詩中心畫面,應是詩人最早琢磨成句的關鍵一筆,它能使讀者心目再現出鮮明的景象復合。積水之清,非寒星下所能見,一、二句便不是共時性的并列關系,兩組物象不能共組于一個空間:它們是隔斷的。斷而不斷,霜落、水清、寒星、舟船,它們仍然有著容含的承接的聯系。既與運河朝夕相親,秋寒霜落,河面清澄,詩人一暢襟懷,在垂楊暮鴉的堤岸上駐足流連,夜深猶未離去。遠處河灣夜泊著三五舟船,無數顆帶著寒意的星星,好像緊挨著船篷閃爍著明亮。三、四句與一、二句,從遠處舟船到深澤人間,亦突兀。但有充滿秋意的菰草香蒲,與清水、寒星相關合,前后三組物象便內在地拴連在一起。
詩之情調冷暖相諧。霜落水清,景象蕭然。一個遠景鏡頭,三五舟船橫陳在秋夜天陲,無燈火之明,無槳楫之響,無漁歌唱答之喧鬧,唯有天上寒星偎向篷桅。“無數”,仿佛星星因寒冷而擁擠;“傍”,好似星星們求借舟船為依托。這一句圖象淡遠,意境迷蒙,但讀罷四句又不覺衰颯。一者,全詩有一種行進的動感,詩人愜意于秋夜水鄉的恬靜,信步而前,將寒星舟船的圖景拋向遠處,又迎來菰草香蒲的叢叢密密,這個動感消解了部分冷意。二者,三、四句陡轉,傳出了生氣。在菰蒲匝地的荒淖邊,方一疑慮迷茫,便驚喜地傳達出人家笑語之聲,水鄉秋夜的荒疏里遂騰出暖熱。
三、四句句法上自疑自解,轉接緊湊。絕句轉捩多在第三句。此詩要從星寒船寂的遠景、冷景開出一層新義,生出澤國菰蒲,逗出“疑無地”的猜度:一片蒼茫深杳,難道再沒有茅舍人家?讀者也欲追尋這猜度的正誤,激起了新的審美期待。下句用“忽有”緊接緊換,詩情上揚,讀者亦稱心一快。詩評家曾將此二句與宋釋道潛《東園》末二句相比并,其實二者句法結構很不同,“隔林仿佛聞機杼,知有人家在翠微”,第四句用“知有”之類,第三句已預言知有之故,乃是古人絕句習用的一個結構模式。秦觀此詩以“忽有”某情景作結,第三句非預言忽有之故,而是展示“疑無”之情境。道潛詩推測性順承,給人以巧慧之感;秦觀詩為反逆性陡轉,出突兀生奇之波峭,緊湊而新境頓開,與王昌齡“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采蓮曲》)之句式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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