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蘇軾《荀卿論》原文|注釋|賞析
蘇軾
嘗讀《孔子世家》,觀其言語文章,循循莫不有規矩,不敢放言高論,言必稱先生,然后知圣人憂天下之深也,茫乎不知其畔岸而非遠也,浩乎不知其津涯而非深也。其所言者,匹夫匹婦之所共知; 而所行者,圣人有所不能盡也。嗚呼! 是亦足矣。使后世有能盡吾說者,雖為圣人無難; 而不能者,不失為寡過而已矣。
子路之勇,子貢之辯,冉有之藝,此三者,皆天下之所謂難能而可貴者也。然三子者,每不為夫子之所悅。顏淵默然不見其所能,若無以異于眾人者,而夫子亟稱之。且夫學圣人者,豈必其言之云爾哉,亦觀其意之所向而已。夫子以為后世必有不能行其說者矣,必有竊其說而為不義者矣。是故其言平易正直,而不敢為非常可喜之論,要在于不可易也。
昔者嘗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滅其書,大變古先圣王之法,于其師之道,不啻若寇仇。及今觀荀卿之書,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荀卿者,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者也。其言,愚人之所驚,小人之所喜也。子思、孟軻,世之所謂賢人、君子也,荀卿獨曰:“亂天下者,子思、孟軻也?!碧煜轮?,如此其眾也;仁人義士,如此其多也。荀卿獨曰:“人性惡。桀、紂,性也;堯、舜、偽也?!庇墒怯^之,意其為人必也剛愎不遜,而自許太過。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
今夫小人之為不善,猶必有所顧忌。是以夏、商之亡,桀、紂之殘暴,而先王之法度、禮樂、刑政,猶未至于絕滅而不可考者,是桀、紂猶有所存而不敢盡廢也。彼李斯者,獨能奮而不顧,焚燒夫子之《六經》,烹滅三代之諸侯,破壞周公之井田,此亦必有所恃者矣。彼見其師歷詆天下之賢人,以自是其愚,以為古先圣王皆無足法者,不知荀卿特以快一時之論,而荀卿亦不知其禍之至于此也。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荀卿明王道,述禮樂,而李斯以其學亂天下,其高談異論,有以激之也??住⒚现摚磭L異也,而天下卒無有及者。茍天下果無有及者,則尚安以求異為哉?
唐宋八大家的手筆,都是作人物史論的行家里手,其中三蘇尤甚,而東坡為最。蘇軾的人物史論,一掃漢代以來經師腐儒迂闊板滯的文風,也遠非輕疏狂野之士所能解悟參透。蘇軾承唐以來古文運動的淵緒,大揚北宋散文革新的清風浩蕩,集眾家之長,行文簡練暢達而又波瀾縱橫,風格卓然而立。臧否歷史人物,切中肯綮,成為有史以來人物史論的大家,影響了整個散文史的流變。
荀子(約前313——前238),戰國時期的思想家、教育家、名況,趙人。時人尊而號曰為“卿”。50歲始游說于齊,三為祭酒職;繼而赴楚國,由戰國四公子之一春申君用為蘭陵令,著書立說終老此地(今山東范山縣蘭陵鎮)。荀子是儒家春秋戰國時期后期代表人物。因此,東坡提起筆,即言“嘗讀《孔子世家》”,把儒家的正宗人物孔子抬出來作為師統,以師道論后世傳人“是非”。東坡立言立宗師,有宗可祖,言即有托也?!坝^其言語文章,循循莫不有規矩,不敢放言高論,言必稱先生?!憋@然孔圣人余威猶在,學生不敢愈越規矩,“放言高論”。其由在于春秋戰國時諸子百家均以“替天布道”者自居,學說紛立,流派各呈,即便各家傳人欲“放言高論”,另有創見,也須自識標榜為名家正統真傳,而非異端邪說,以求取信于諸侯,使學說為各國君主采納。到了荀子手上,儒家學說實質上已有了很大的發展和轉化,但為便于游說之見,荀子也必須“言必稱先生”,也抬出孔子為其學說推行鳴鑼開道,更加司馬遷對荀子是持肯定態度的。基于此,東坡這一筆及其下文筆意,明似說荀子,承孔儒圣賢齊治天下,暗則以下文大量的李斯之“罪”,微辭腹誹荀子的學說,以史家筆法,春秋筆意,表明自己對荀子的觀點。東坡這也是礙于前人對荀子的褒論已成定案,如韓愈認為荀子師承孔圣,與孟子并稱。而韓愈又是東坡的“先師”也,一上來便生硬地“翻案”,難免要引起聚訟紛紜,卷入無謂的是非之論。更何況東坡主張言說“平易正直”,不“放言高論”因此行文便曲折委婉多了。這樣,即便論述不當,“后世有能盡吾說者,雖為圣人無難,而不能者,不失為寡過而已矣。”至此,東坡先立下論荀子是非的“標本”,為下段展開論述,打好伏筆。言先意后。
“子路之勇,子貢之辯,冉有之藝,此三者,皆天下之所謂難能而可貴者也。”孔子的三個門徒,一個驍勇,一個善辯,一個藝巧,常人看來,都有值得稱頌的特質。奇怪的是,三個人“每不為夫子之所悅”,孔圣人每每不喜歡他們這些招數。唯獨剛毅木訥鮮言的顏淵,沒有什么特長技能,跟常人一樣,卻深得老夫子器重,視為仁儒真傳弟子。這是為什么? 東坡筆勢起墊到此,輕輕一振一抖,言孔子的判定真傳與否的心思,乃在于聽其言、觀其行,“觀其意之所向而已”,不僅僅只看弟子口頭上說些什么捍衛接班之類的誓詞。圣人眼光遠大,早有預料:“以為后世必有不能行其說者,必有竊其說而為不義者,是故其言平易正直,而不敢為非??上仓??!奔囱钥鬃恿隙ê笕逡案魇阋岩姟?,自作主張,曲解“仁義”,所以孔子言行四平八穩,和諧中庸,不作“非?!敝?,免得后儒斷章取義,逐妄譫言。并從學生中選出個“默然”顏淵為模范,圣心真是良苦也。東坡立起夫子“不敢放言高論”之標,等于說明了如果荀子有“放言高論”之說,則違背先儒遺訓心愿也,則非儒家門徒,則當貶非之。顯然,東坡這種類推法,已把荀子悄悄地逼到了死角上。儼然是“你荀子貌似儒家,實則反儒也”的筆意。
緊接上文意,東坡不點破“春秋筆法”的虛言此實說彼的含義,在伏好荀子違背孔子師統的文筆后,又進而反論荀子的學生李斯如何大逆儒道,焚毀詩書,厲行法治,違背“仁義”,從而把這種罪愆歸咎于“徒不教,師之過”的荀子,滴水不漏“改變”了前人對荀子的褒論定案。李斯(?——前208),楚上蔡 (今河南上蔡西南) 人,從學于荀卿,初為呂不韋舍人,后事秦王政,因《諫逐客書》,勸阻秦王逐客,而為秦王政重用,為秦王滅六國統一天下起了重大作用。秦一統六國后,任丞相,追隨巨奸趙高,后為其所忌被殺。成也趙高,敗也趙高。李斯的所作所為,以東坡儒家正統眼光看來,實屬大逆不道。原以為李斯是背叛荀子師道,“于其師之道,不啻若寇仇”,“及今觀荀卿之書,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碑敃r的秦國,被儒家稱為“虎狼之國”,荀子教出來的學生居然與“虎狼為伍”,其師豈不有過乎?到此,東坡才顯露出對荀子的直接評論。“荀卿者,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者也。”
就此一點,東坡顯然認為荀子已違反了孔子的言語“平易正直”的真意。東坡信筆一點,瞧,連孔圣人的師戒荀子都破了,而且進一步連世所公認的孔子真傳孔孫子思及孟子也不放過,“獨曰:‘亂天下者,子思、孟軻也?!睎|坡一而再,再言荀子又“獨曰:人性惡。桀、紂、性也;堯、舜,偽也?!鼻?,荀子竟敢言“天下眾人,仁人義士”本性皆惡,跟歷史上著名的暴君桀、紂無二,而賢君仁主的偶像堯舜倒變成偽君子了。東坡以這樣的語氣議論荀子,以荀子的“性惡論”在大眾心理上造成的所謂“反感心理”,斷定荀子“為人必也剛愎不遜,而自許太過”,那就難免出李斯這樣的不孝弟子了,師徒倆等于共同離經叛道,脫離孔圣正儒了。從而把荀子的理論推翻。
隨著東坡如此這般的儒家“正統”眼光看待荀子的奇談怪論,那么李斯的所謂“暴殄天物”的行為,顯然就是“仁義之士”所無法容忍的了。且看李斯“無所顧忌”與“殘暴”賽過任何“小人”與暴王之最桀、紂?!蔼毮軍^而不顧,焚燒夫子之《六經》,烹滅三代之諸侯,破壞周公之井田”,李斯這種“獨”夫民“賊”似的做法,決非“獨”家經營,自己首創,“必有所恃者”有所本也。罪源禍根徹底落到其師荀子的頭上。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東坡結結實實把荀子判了個“死刑”。荀子“死因”乃在于前面已提及的荀子“歷詆天下之賢人,以為古先圣王皆無足法”,放言高論,結果使學生李斯“以其學亂天下”,“上梁不正,下梁歪也?!避髯永钏箮熗饺绱诉@般的“高談異論”膽大妄為,自然要被自視為儒家正統的蘇軾逐出孔門了。因為孔門是容不得奇談怪論、異端邪說的。何況還打著孔夫子的旗號而干著反孔行為的荀子師徒呢!
蘇軾正是以這樣虛實映襯互托,正反交錯論述,層層歸謬的論證,否定了荀子正統儒家的形象。這自然只是蘇軾的一家之論,至于荀子真正的歷史地位與思想價值,荀子的唯物觀、邏輯論等等,決非一紙兩紙能夠臧否褒貶得明白的,那自有史家的公論。但這似乎并不影響我們欣賞蘇軾人物史論奇峻的文章筆法,只是欣賞中要細加品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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