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歐陽修《猢猻入布袋》原文|注釋|賞析
歐陽修
梅圣俞以詩知名,三十年終不得一館職。晚年與修《唐書》,書未奏而卒,士大夫莫不嘆惜。其初受敕修《唐書》,語其妻刁氏曰:“吾之修書,可謂猢猻入布袋矣。”刁氏對曰:“君于仕官,亦何異鲇魚上竹竿耶!”聞者皆以為善對。
本篇選自歐陽修晚年所作筆記《歸田錄》卷二。
梅圣俞,名堯臣(1002——1060)。宣州宣城(今屬安微)人。宣城古名宛陵,所以世稱宛陵先生。他是北宋著名詩人,有《宛陵先生文集》傳世。早年的詩歌受西崑派影響,隨著創作實踐的深入,提出了與西崑派針鋒相對的主張,對浮艷空泛的詩風,進行了激烈的批判。他的詩歌與蘇舜欽、歐陽修齊名,世稱“蘇梅”或“歐梅”。
歐陽修與梅堯臣是摯友,歐陽修對梅堯臣的作品和人品都給予極高的評價。在他的文集中收有《書梅圣俞稿后》、《梅圣俞詩集序》、《梅圣喻墓志銘》等,二人互答的詩文書信就更多了,簡直可以整理成一卷關于梅堯臣的專集。
大凡筆記,或記人言談,或寫人行動,或狀物,或敘景,或議論,或考據,形式自由,篇幅短小而不拘一格。它擷取生活中的一句話或一個小小的片斷,成為一種獨特的文體。簡練的筆法,不動聲色的描寫,使其文字簡約質樸,意蘊深遠,余韻綿綿,頗為后來的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創作所借鑒。
這篇筆記僅僅用不到八十個字,記錄了一副“絕妙對聯”產生的趣事。前五句極簡略地介紹了梅圣俞其人。使人感到梅圣俞所處的凜冽蕭森的社會環境。“以詩知名”,“三十年終不得一館職”。關于梅圣俞的詩,歐陽修在為他所撰墓志銘中說:“自武夫貴戚,童兒野叟,皆能道其名字,雖妄愚人不能知詩義者,直曰‘此世所貴也,吾能得之’,用以自矜。故求者日踵門,而圣俞詩遂行天下。”由此可見“圣俞以詩名”之空前。梅圣俞如此大才,竟如美玉蒙塵,三十年不仕,幾次有人舉薦,卻未能達于皇帝而不果。晚年與歐陽修一起編修《唐書》,書成,還沒來得及奉獻于朝廷,卻過早去世了。他自病臥床至離開人世,僅僅經歷了八天。在他得病的第二天,通向他家的城東汴陽坊的路上,朝中的“賢士大夫”前往探病的絡繹不絕,至使城東做買賣的停了生意,趕路的幾乎無法通行,都驚奇地相問,這里住的大人是誰呀? 怎么客人如此之多?梅圣俞死后,前往哭吊的人更多,“而其尤親且舊者,相與聚而謀其后事”,自丞相以下,都有出錢以撫恤其家屬的。如此名噪天下,如此影響所及,作者僅吝嗇地用了五句話,三十四個字,可謂惜墨如金。這樣豐富的內容,這樣令人動容的經歷,作者卻用如此冷靜、峻峭的筆調寫出,使讀者閱后為之齒冷心寒,梅圣俞的身世堪當為之仰天作一聲長嘆。
下面,作者記錄了兩個人的各一句對話,得出一個絕妙的對聯:“吾之修書,可謂猢猻人布袋矣。君于仕宦,何異鲇魚上竹竿耶!”梅圣俞的一句話,寥寥十二個字便活畫出他放蕩不羈,不經約束的性格,使讀者看到他窮苦一生,歷盡坎坷后的達觀態度。調侃戲謔的詼諧筆調與前面的介紹形成鮮明的對照,更使讀者感到梅圣俞的才華學識與其現實境遇的強烈逆差。
讀罷這篇七十多個字的短文,整個精神似被悵然若失的情緒所統攝。讀者固然與“聞者”一樣,以為“善對”。然而,若僅僅樂道于一副對聯產生的趣事,便不會感到悵然。為什么呢?原來對全文的總體把握,作者那苦澀的微笑感染了讀者,不僅拍案驚其對仗之工,還因其“三十年終不得一館職”而感到憤懣和壓仰。于是,思緒便與作者一起升騰、擴展……到地獄或是天國去拜望那些古往今來得意的或失意的先賢們……
《宋史·藝文志》載《歸田錄》作八卷。而今所傳僅兩卷。據說,書初成,“未傳而序先出”,宋神宗看到《歸田錄》序之后,“遽命中使宣取”。因為其中所記有些是不宜廣為流布的,其實,可能是有辱朝政的,于是歐陽修把那些全部刪去了。又恐篇幅太少,“則雜記戲笑不急之事,以充其卷帙”抄寫清楚,進獻于朝,而舊本亦不敢存”。“今世之所有皆進本”。其余的幾卷傳與未傳,其說不一,但至今看到的是兩卷本。既然如此,我們不能不體恤歐陽修的苦衷,在皇帝面前對“論交喜金石”的好友一生的凄涼境遇,除同情之外,還能說些什么以呢?如果能找到《歸田錄》未達神宗之手的其余部分,我們或許會知道得更多,能看到那“未欲廣布”的內容,了解他更直接的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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