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涘望長安, 河陽視京縣。
白日麗飛甍, 參差皆可見。
余霞散成綺, 澄江靜如練。
喧鳥覆春洲, 雜英滿芳甸。
去矣方滯淫, 懷哉罷歡宴。
佳期悵河許, 淚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鄉, 誰能鬒不變?
謝朓
明人胡應麟在《詩藪》中亟稱謝朓詩“精工流麗”,“為唐調之始”。義說“供奉(李白)之癖宣城,以明艷合也。”這些評說,主要是從藻彩詞風著眼。清人劉熙載的《藝概》說:“謝玄暉詩以情韻勝,雖才力不及明遠(鮑照),而語皆自然流出,同時亦未有其比。”能從感情韻致立論,認識又進了一步。《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一作,可為明證。
這首仄韻五古詩,是六朝山水詩的名篇。也是“小謝”區別于“大謝”(靈運)山水詩的杰作。這首詩形象鮮明,感情沉摯、語言純美,對偶嚴整,聲律調諧,具有永明新體詩的全部特色。特別是一種眷戀鄉國的情思。洋溢于楮墨之內。使人讀后不只欣賞其意境的絢美,并且感染其濃厚的鄉國情思,是一首自然美和社會美高度統一的作品。
本詩約寫于南齊明帝肖鸞建武二年(495)夏天,作者從中書郎外放為宣城太守之際。作者辭別京都(今南京),遠赴安徽任所,行至京郊“三山”(今南京板橋鎮西南,長江南岸),回頭顧望“京邑”(當時的建康,現在的南京),一種去國懷鄉情緒,沸涌胸間,于是寫于這篇千古傳誦的詩作。詩的標題,已經明白揭示主旨。它是由兩個結構相同意念相系的短語構成。“晚登三山”,說明自己外放生活的開始、“還望京邑”,說明自己依戀京國情懷的實際。
開篇“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二句,看似“發興無端”,實質則是“關合有力”,它起得莊嚴,不同凡響。如同曹植一樣,謝眺的詩是“善自發端”、“工于起調”的。這是鐘嶸《詩品》以來的定評。兩句都是運用事典。抒發感情,但卻渾融無跡。首句從漢末王粲的《七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化來,次句是從西晉潘岳《河陽縣詩》“引領望京室,南路在伐柯”化來。原作都是感傷身世,懷戀京國的主題,與謝朓當時心境是吻合的。“三山”猶如“霸岸”,“宣郡”恍似“河陽”,播遷時運,以古喻今,含蓄有力。
篇中八句,則多用白描手法,直賦其事、作者望京城的宏偉,眺江天的明麗,寫春洲群鳥的喧鳴,繪芳甸雜英的開遍,渾如一幅夏晚江畔眾象交映生輝的多彩畫圖。這畫圖是那么富于自然美感和生活美感。這是六朝詩中罕見的藝術境界。“白日”二句大寫登高所見。建康城雄偉的整體,巍峨的殿閣宮室,那叢簇錯落聳入云霄的重重棟宇。它們飛檐如翼,紛然奮起,象鳥雀高翔一般,其種種壯觀形勢,依稀可以辨認。所有這些描摹,都可以說是作者系念京國情思的具體詮釋。王夫之《古詩評選》說:“隱然一含情凝眺之人,呼之欲出”,是切合實際的。
接著作者把視線轉向天穹,移向江面。“余霞”二句,勾勒景物,自然天成,奇思妙想,壯語超卓。不只是“氣韻生動”、“隨類賦彩”的描摹,它更是寫貌傳神,“陵跨群雄”(謝赫《古畫品錄》)的極品。作者揮筆如椽,縱橫暈染,把夕曛江上云蒸霞蔚激湍奔流的畫象,繪寫得栩栩如生,令人心醉。只有傍晚的“余霞”,才能散射滿天,成為“織素為文”的彩錦;只有近夕的“澄江”,才能恬流岸內,成為“煮縑而熟”的青緞。這種空水澄鮮,華艷與素樸交織的絕美境界,竟然是完成在如此五言成對的十個文字當中,其藝術功力是超人的。難怪偉大詩人李白要有“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的贊嘆了。“靜如練”一作“凈如練”,重復。“明人謝榛已經指出此點,是正確的。王士禛笑謝多事,非是。只有黃昏時分平靜的江水,才會顯得柔靜如縑素,只有“靜”字,才能恰好與上句“散”字動靜相參、使奔流的江水靜態化,增加詩的節奏感韻律感。
作者在遠眺京城,俯仰云水之后,又把視線轉向洲渚甸岸,進一步抒寫旅途觀感。“喧鳥”二句,寫群鳥爭喧,愈益襯出江流的靜美;寫眾花齊放,更顯得霞彩的輝煌。“喧”、“雜”、“覆”、“滿”等詞字,都富于質感。“喧”狀鳥聲之繁,“雜”狀花品之眾。“覆”狀鳥數不多,“滿”狀花勢之盛。大家的藝術本領,往往表現在此等似虛而實,對境界形成影響甚大的詞字運用上。謝朓的語言驅遣功夫是十分卓越的,它如“春洲”指春色留駐之洲,“芳甸”指芳菲溢滲之甸。都具有空靈蘊藉之美感。在歸鳥爭鳴,時花怒綻的季節背面,我們可以隱約窺察作者有流離播蕩之感。當年杜甫在《春望》詩中,寫國破城春之際,不是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句么?可以為本詩作最好的注解。
上面詩句,是在寫景中抒情,下面轉入直抒胸臆。“去矣”二句,逕寫去國懷鄉情意。語言形式和感情內容,都是嚴正的對比,使情緒狀態,更加鮮明。“去矣”、“懷哉”兩個性質迥異的感嘆詞語。“方滯淫”,指將要長期淹留外郡。“罷歡宴”,指已經失掉親友們的歡會。這是兩種感受全殊的對立處境。“去矣”和“懷哉”,都有助于渲染眷戀京國的心理。邯鄲淳詩:“行矣去矣,別易會難。”毛詩:“懷哉懷哉,曷月予旋歸哉!”是二句所本。
下面篇末四句,進一步敘惜別之心,訴懷鄉之志。“佳期”二句,言重返國都的良期渺茫難求,不覺棖觸離別的痛淚,潸然落下。“霰”,雪珠,俗名米糝子,《楚辭》:“涕淫淫而若霰。”結尾兩句,言凡有至情的人,沒有不系念家鄉的,而人生又是那么暫短,有誰能長期保持青春湛黑的發色,而不變為蒼白呢!《詩·鄘風·君子偕老》:“置發如云”,毛傳“鬒,黑發也。”
《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一詩,悲涼感慨,凄楚動人。無論寫景抒情,白描使事,都一一貫串于鄉國之情的主線之上。語言富麗整齊,聲調調諧平仄,吸收了魏晉以來的駢化修辭,而不板滯,形成一種“繁縟而不華靡”,凄切而不低沉,較為清新的新變詩體。節律上更是亢壯疾徐,斬截明爽。為唐代近體詩立下基礎。
謝眺出身南朝望族,父謝緯是宋文帝駙馬,他自己則是齊高祖勛臣、后被齊明帝殺死的王敬則之婿。在封建社會統治階級興衰迭起的權勢斗爭中,他經歷了重重憂患,最后以三十六歲壯年,受人誣陷投獄致死,成為統治階級內部斗爭的犧牲品。謝朓的外放宣城,也是此種宦海風波的現象反映。詩中存在的抑郁情緒,是有其由來的。
本詩是南朝詩歌高度成熟的標志。它擺脫了東晉以來玄言詩和佛理詩的影響,使詩歌更富于人間氣息現實意義。對南朝詩壇具有革新作用。所以李白說:“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杜甫也說:“謝朓每詩堪諷誦”(《寄岑嘉州》)評價是公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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