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詞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
【校】
手稿本,“妝束”作“裝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數句,手稿本作“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此余所以不免有北宋后無詞之嘆也”。
“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詞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是王國維文學評論的重要主張之一,是衡量古今詩詞的基準。“戲曲之作,實亦古詩之流”(王國維《曲錄自序》),因此他的《宋元戲曲史》也衡此標準以論元曲。其中第十二章“元劇之文章”說:
然元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構,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 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 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古詩詞之佳者,無不如是。元曲亦然。
與《人間詞話》此則所言,別無二致。言情、寫景、述事,都屬于藝術表達的層面,它們都建立在“所見者真,所知者深”的基礎上,“見”和“知”,是指詩詞作者作為純粹的認識主體,深入其境,對對象進行審美的直觀,透過個象而達到對本相的直觀領會。境界呈現于吾心以后,才有如何“言情”、“寫景”、“述事”等問題。
“寫情沁人心脾,寫景豁人耳目”,是傳統詩文理論的固有思想。陸機《文賦》說創作過程“情曈昽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情感越來越鮮明,意象越來越明朗。劉勰《文心雕龍》所謂“隨物宛轉”(《物色》)、“怊悵述情”(《風骨》)等說法,都是說表現外在景物盡可能地貼切逼真,表達內心情感努力做到深摯親切。李漁《窺詞管見》說:“作詞之料,不過情、景二字,非對眼前寫景,即據心上說情,說得情出,寫得景明,即是好詞。”
分開來說,寫景,歐陽修《六一詩話》述梅堯臣論詩語曰:“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 可以借此解釋王國維所謂的“豁人耳目”,也即所寫之景,是感性直觀的對象。
寫情,沈謙《填詞雜說》:“詞貴于移情。‘曉風殘月’,‘大江東去’,體制雖殊,讀之皆若身歷其境,惝恍迷離,不能自主,文之至也。”能令讀者有身歷其境惝恍迷離的移情之感,就是沁人心脾的境地。王國維說“言情也必沁人心脾”,除了寫情明朗真切外,另一層含義是詩詞寫出人類的共同情感,因而能夠在不同讀者中產生共鳴,獲得沁人心脾的效果。王國維《苕華詞又序》說,真正的大詩人,“又以人類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只有超越一己之私,上升到對人類普遍感情的揭示,詩詞才能給予人們以心靈的慰藉。天才的著作,“實為人類全體之喉舌,而讀者于此得聞其悲歡啼笑之聲,遂覺自己之勢力亦為之發揚而不能自已”(《人間嗜好之研究》),這才能真正做到沁人心脾。
王國維又說:“其詞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也就是說詩詞之語言,應該明白如話,親切自然。這與他尚自然的文藝觀念是相一致的,可謂之“自然語言觀”。此前,李漁《窺詞管見》論詞之語言表達說:
作詞之家,當以“一氣如話”一語認為四字金丹。“一氣”則少隔絕之痕,“如話”則無隱晦之弊。……“如話”則勿作文字做,并勿作填詞做,竟作與人面談。又勿作與文人面談,而與妻奴臧獲輩面談。有一字難解者,即為易去,恐因此一字模糊,使說話之本意全失,此求“如話”之方也。
詩詞語言的“雅”“俗”問題,是宋元以降文論中的重要話題。很顯然,李漁是站在“尚俗”立場的。《仲雪亭詞論》也說:“作詞,用意須出人想外,用字如在人口頭。”“如在人口頭”,就是王國維所謂“脫口而出”、“如其口出”的意思。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中說:
古代文學之形容事物也,率用古語,其用俗語者絕無。又所用之字數亦不甚多。獨元曲以許用襯字故,故輒以許多俗語或以自然之聲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學上所未有也。由是觀之,則元劇實于新文體中自由使用新言語,在我國文學中,于《楚辭》、《內典》外,得此而三。
這完全是從語言角度來評價元曲的革新意義。的確,宋詞、元曲,僅僅從文學語言學角度看,也是傳統文學發展的新階段,不避俚俗,通乎庶氓,實是“新文體”、“新言語”。而傳統士大夫對于這種“新俗”,有不少人是持抵制批評態度的,而王國維能給予熱情的肯定,贊其“足以當一代之文學”,真不愧是“文學革命的先驅者”①。
〔注〕 ① 吳文祺《文學革命的先驅者——王靜庵先生》,《小說月報》第十七卷號外(1927年)。
上一篇: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立題,并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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