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能于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于此道已過半矣。
【校】
手稿本,“投贈”后有“懷古詠史”四字,“粉飾”作“裝飾”。
美刺是中國傳統詩論的重要精神,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后來,“善者美之,惡者刺之”;“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重視詩歌對于現實政治的介入功能,一直是傳統詩歌創作和理論的重要原則。《論語·陽貨》:“子曰: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投贈之篇,屬于“可以群”,古人往往通過相互投贈詩文,以訴述己懷,表達慰勉,等等,這是古代文人生活的重要內容,當然其中也不乏諂諛獻媚之作。
但是,王國維卻從超功利審美主義文學觀出發將之一概否定。王國維主張藝術獨立論,反對藝術謀求現實功利,他認為藝術所志者,是真理,是人類永恒的福祉,而非現實的實際功利。在《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里他感慨:
嗚呼!美術之無獨立之價值也久矣!此無怪歷代詩人多托于忠君愛國、勸善懲惡之意,以自解免,而純粹美術上之著述,往往受世之迫害而無人為之昭雪者也。此亦我國哲學美術不發達之一原因也。
這里的“美術”,就是指藝術。“忠君愛國、勸善懲惡”,的確是傳統詩歌的一部分重要主題。王國維則認為這只是歷代詩人托以自解免的手段。他提倡“純粹美術”,感慨傳統文藝不能從功利主義中超脫出來,無獨立價值,故而不發達。王國維在《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一文中強調美的超功利性說:
美之性質,一言以蔽之曰:“可愛玩而不可利用者是已。”雖物之美者,有時亦足供吾人之利用,但人之視為美時,決不計及其可利用之點。其性質如是,故其價值亦存于美之自身,而非存乎其外。
基于這個原則,他批評功利主義文學,認為“文學者,游戲之事業也,而個人之汲汲于爭存者,決無文學家之資格也”,諷刺“餔餟的文學”、“文繡的文學”,決非真正的文學;甚而至于說:“吾寧聞征夫思婦之聲,而不屑使此等文學囂然污吾耳也!”(《文學小言》)從這種文學觀念出發,王國維曾批評康有為、梁啟超等文學革新運動,說:“觀近數年之文學,亦不重文學自己之價值,而唯視為政治教育之手段”(《論近年之學術界》),認為這是褻瀆文學之神圣。王國維過于強調文學的超功利性,而忽略文學的現實價值和意義,顯然是有失偏頗的。
就算王國維是超功利審美主義者,但在那個昏聵腐朽的時代里,他也不能將這種文學觀堅持徹底。在《去毒篇》里王國維分析國人為什么戒不了鴉片,就是因為感情空虛,無以慰藉。因此需要提倡美術,以治療國人感情空虛的疾病,這才是“禁鴉片的根本之道”。在《論小學校唱歌科之材料》里,王國維論音樂教育說:“唱歌科之補助修身科,亦在形式而不在內容(歌詞)。雖有無詞之音樂,自有陶冶品性,使之高尚和平之力。”可見,他是重視文學滿足感情需要,陶冶品性等功能的,當然,這與傳統“美刺”功能不是一回事。
王國維把“美刺投贈”和“游戲事業”對立起來,這實際上體現出兩種文學觀念之間的對立。“美刺”論,是屬于傳統的政教倫理文學觀念,注重文學的現實功能,希望詩文對于政治生活、社會倫理發揮實實在在的作用。而王國維的文學觀,則是從西方而來的審美主義文學觀,視文學為超功利的游戲。當然我們今天很難在兩者之間作出此是彼非的獨斷。審美主義文學觀,強調文學的審美屬性,是當前文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美刺”論,強調文學的現實功能,是否就過時了呢?在當今的現實生活中,就不需要重視文學對于現實的干預、介入了嗎?我看并非如此。傳統的“美刺”論,同樣揭示了詩詞的屬性和功能,有其合理性。應該說,這兩種文學觀念雖然相互對立,但可以相互并存,相互補充,在不同的時勢中發揮各自的價值。
上一篇: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詞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
下一篇: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于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韻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于排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