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校】
手稿本,“不可不多閱世”,最初作“不可不知世事”,作者自行改作“不可不閱世事”。“不必多閱世”,最初作“不可多知世”,作者自行改作“不必多閱世”。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雖然名為“詞話”,然實際上范圍遠超越了“詞”之一體,而泛論詩、詞、小說、戲曲,也就是現代意義上的“文學”。他盡管以“詞”為主要論述對象,但是并不強調“詞”的文體特異性,而是更注重對文學的普遍本質的解釋。這一則中的“詩人”,顯然將詞人、小說家都包羅進去,是泛指文學家。
這一則的“客觀之詩人”與“主觀之詩人”的劃分,同樣是淵源于叔本華藝術哲學的。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三篇中說:
表出人的理念,這是詩人的職責。不過他有兩種方式來盡他的職責: 一種方式是被描寫的人同時也就是進行描寫的人。在抒情詩里,在正規的歌詠詩里就是這樣。在這兒,賦詩者只是生動地觀察、描寫他自己的情況。這時,由于題材的關系,所以這種詩體少不了一定的主觀性。再一種方式是待描寫的完全不同于進行描寫的人,譬如在其他詩體中就是這樣。這時,進行描寫的人是或多或少地隱藏在被寫出的東西之后的,最后則完全看不見了。(P.344)
叔本華這里提到的第一種方式,就體裁說,是歌詠詩,也即我們通常說的抒情詩;就主體來說,是“主觀之詩人”。第二種方式,就體裁說,叔本華在接下來指出是長篇小說、史詩和戲劇;就主體說,就是“客觀之詩人”。
從我們通常的閱讀經驗來說,王國維的話似乎很容易理解,所謂客觀的詩人應該多閱世,就是說創作《水滸傳》、《紅樓夢》之類的小說,作者當然應該具有豐富的生活閱歷,對社會現實有細致的觀察和深入的體會,洞見內在的本質性的意義;所謂主觀的詩人不必多閱世,也容易讓我們聯系起李贄《童心說》“夫既以聞見道理為心矣,則所言者皆聞見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茍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等等。但是,王國維這里所謂“客觀之詩人”、“主觀之詩人”,是借鑒叔本華的文藝哲學觀來論述中國傳統文學的,因此還應該還原它的本來內涵,還應該到叔本華哲學中去溯源。叔本華論抒情詩說:
一個人盡管總的說來并不很杰出,只要他事實上由于外來的強烈激動而有一種熱情提高了他的心力,他也能寫出一首優美的歌詠詩;因為寫這種詩,只要在激動的那一瞬間能夠對自己的情況有一種生動的直觀就行了。……抓住一瞬間的心境而以歌詞體現這心境就是這種詩體的全部任務。然而真正詩人的抒情詩還是反映了整個人類的內在部分,并且億萬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人們在由于永遠重現的相同的境遇中曾遇到的,將感到的一切也在這些抒情詩中獲得了相應的表示。因為那些境遇由于經常重現,和人類本身一樣也是永存的,并且總是喚起同一情感,所以真正詩人的抒情作品能夠經幾千年而仍舊正確有效,仍有新鮮的意味。(P.345)
我這里引述叔本華的大段論抒情詩的話,前面幾句稍一引申,就可以得出“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的結論,因為“凡是曾經激動過人心的東西,凡是人性在任何一種情況下發泄出來的東西,凡是呆在人的心胸中某個角落的東西,在那兒孕育著的東西,都是詩人的主體和材料;此外還有其余的整個大自然也是詩人的題材”(P.345)。上面引述叔本華語的后幾句,說“真正詩人的抒情詩反映了整個人類的內在部分”,就是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三》所謂“詩人之言,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詩人之秘妙也”的意思。王國維論“主觀之詩人”,將李煜推至最高,在下面一則里說李后主“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也即由叔本華所謂“反映了整個人類的內在部分”云云引申開來的。
叔本華論客觀的文學說:
在較客觀的文學體裁中,尤其是在長篇小說、史詩和戲劇中,文藝的目的,亦即顯示人的理念,主要是用兩種辦法來達到的: 即正確而深刻地寫出有意義的人物性格和想出一些有意義的情況,使這些人物性格得以發展于其中。
叔本華提出“關鍵性的情境”的概念,即只有把人物置于“關鍵性的情境”,他們的特性才能夠明晰地表現出來。拿水為例,往下處流和隨物賦形,是水的理念。但是“在寧靜的池沼中或平流的江河中觀水,就不足以完全把握”水的理念,只有在水的各種情況下,銀河下瀉,洶涌澎湃,白沫翻騰,等等,那些理念才會完全顯出來,我們才覺得美。人生也是一樣。“人的生活最常見的是實際中的生活,正好比最常見的水是池沼河流中的水一樣。但是在史詩、長篇小說和悲劇中,卻要把選擇好了的人物置于這樣的一些情況之中,即是說在這些情況中,人物所有一切特性都能施展出來,人類心靈的深處都能揭露出來而在非常的、充滿意義的情節中變為看得見的東西”(P.349~350),因此客觀的詩人,就應該努力敘寫這些非常的、充滿意義的情節,以便使人物心靈、特性變為看得見的東西,因此客觀的詩人,應該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
上一篇: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下一篇: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后二主詞皆在《花間》范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只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