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知和靖《點絳唇》、舜俞《蘇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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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稿本,“正中”作“馮正中”?!皵z”,手稿本原為“得”,乙去,改作“寫”。
“少年游”,《國粹學報》本作“少年”,誤。
關于林逋(謚號和靖)、梅堯臣(字圣俞)、歐陽修(字永叔)三人的詠春草的評論,最早見于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七,吳曰:
梅圣俞在歐陽公座,有以林逋《草詞》“金谷年年,亂生青草誰為主”為美者,梅圣俞別為《蘇幕遮》一闋云云,歐公擊節賞之;又自為一詞云云,蓋《少年游》令也。不惟前二公所不及,雖置諸唐人溫、李集中,殆與之為一矣。今集本不載此一篇,惜哉。
后人常贊賞林逋《點絳唇》詠草而終篇無“草”字,也即符合沈義父所謂“說桃不可直說桃”的原則,但是,這首詞的真正妙處是用典無痕,其中用“金谷園”和“王孫”等關于春草的典故,能完全融于意象之中,似水中著鹽,不露痕跡。詠春草而蘊涵著惜春傷別的意緒,意象蔥蘢,文詞雅秀,尤以“滿地和煙雨”為工。清人黃了翁說:“‘和’字詠草入細。”又說:“‘南北東西路’句,宜緩讀,一字一讀,恰是‘無數’二字神味。”(《蓼園詞選》)的確,緩讀則有沉郁頓挫之致。
梅堯臣的《蘇幕遮》,主旨不外也是傷春怨別,但是在運思上又有自己的特點: 一是善于點化?!扳桌赡曜钌佟?,庾郎是指庾信。據宇文逌《庾開府集序》,庾信“年十五,侍梁東宮講讀”,其時作《春賦》,中有“一叢香草足礙人”等句。另,庾信《哀江南賦》云:“青袍如草?!倍鸥Α端椭乇碇锻跏庠u事使南海》云:“春草隨青袍?!泵穲虺荚~云:“窣地春袍,嫰色宜相照?!笨芍^奪胎換骨,意新語工。二是情意綿邈,更為含蓄。梅堯臣曾說詩人“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這首《蘇幕遮》,也善于用烘托點染的方式來營造一種意緒,情余象外,有韻外之致。特別是“翠色和煙老”,堪與林逋“滿地和煙雨”相媲美。
歐陽修的《少年游》,上片憑闌遠眺,情景真切。王國維贊賞其“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但認為下片“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意謂用典故而阻礙了意象的直觀性。當然,歐陽修此詞的典故并不生澀,特別是以“吟魂”切“謝家池上”,“離魂”切“江淹浦畔”,工切而能超脫。
王國維在此三闕詞之外,提出馮延巳《南鄉子》詞“細雨濕流光”五字,亦能“攝春草之魂”。“細雨濕流光”頗為后人所喜愛,宋人周文璞曾評曰:“《花間集》只有五字絕佳,‘細雨濕流光’,景意俱微妙。”(張端義《貴耳集》卷上引)王安石和明人陸深都曾激賞此句之神妙。馮延巳這首詞是寫怨婦的春恨,算得上是“有我之境”。首句“細雨濕流光”,脫化于王維的“草色全經細雨濕”(《酌酒與裴迪》),但王維此句只是自然語序,意象還比較單一?!痘ㄩg集》中孫光憲的《浣溪沙》有句:“一庭疏雨濕春愁?!笔栌隄櫇窳舜撼?,一個“濕”字煉得妙,春雨迷蒙中的傷春情懷好像也濕漉漉的。馮延巳的“細雨濕流光”,不重在寫情,而重在詠物,春草因細雨的滋潤而更加茁壯旺盛,碧油油的,好像有光影在流動,正是“芳草年年長”這一自然本相的直觀呈現,所謂“攝春草之魂”,也就是得春草之“神理”的意思。王國維《叔本華哲學及其教育學說》:“美術之所表者,則非概念,又非個象,而以個象代表其物之一種之全體?!彼^“攝魂”,得其神理,就是說能將春草的“實念”本相直觀鮮明地呈現出來。“細雨濕流光”句,套用王國維《文學小言》的話來說,是“體物之妙,侔于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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