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
【校】
《二牖軒隨錄》選入此則。“分別”作“區別”;無“亦”字。手稿本同。
“造境”與“寫境”之分,或說“理想”與“寫實”之別,是王國維“境界”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過去一般論者習慣于將它們視為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分別,當然這其中是有一些近似的地方,但是我們更應該注意到王國維提出“造境”和“寫境”、“理想”和“寫實”的特定內涵和思想基礎。早在1904年的《紅樓夢評論》中,王國維就提出“夫美術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經驗?此西洋美學上至大之問題也”。的確,亞里士多德的“摹仿”說,強調后天經驗,雄霸歐洲美學幾千年,而康德則提出“美的藝術就是天才的藝術”,強調的是先天的才能。到底藝術是先天還是后天的經驗呢?王國維認為叔本華對此問題的論述,最為透辟,雖然叔本華“本為繪畫及雕刻發,然可通之于詩歌小說”。接下來,王國維大段譯述叔本華的理論,以論證其觀點。
叔本華主要是批駁“摹仿”說。他說:“人們的意見是: 藝術是以摹仿自然來創造美的。”這即通常所謂的“摹仿”說。叔本華詰難說:“如果藝術家不是在經驗之前就預期著美,要他從哪里去識別在自然中已成功了的,為我們要去摹仿的事物呢?又如何從那些未成功的作品中去找這些已成功的呢?大自然又曾經創造過所有一切部位都十全十美的人嗎?”如果沒有先驗的美的理想,藝術家如何在自然中選擇美的事物去摹仿呢?自然中并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物,十全十美的事物唯存在于藝術中,若藝術家沒有先驗的美的理想,這些完美是怎么創造出來的呢?于是,叔本華又說:“純粹從后驗和只是從經驗出發,根本不可能認識美,美的認識總是,至少部分地是先驗的。”這種先驗是什么呢?他說:
如果我們看到人體的美,我們都能認識這種美;但是在真正的藝術家,他認識這種美竟如此明晰,以致他表達出來的美乃是他從來未曾實際看到過的美,我們看到的美在他的表達中已超過了自然。……真正的天才……當他在個別事物中認識到該事物的理念時,就好像大自然的一句話還只說出一半,他就已經體會了。……我們所有的人,也只有借助于這樣的預期,才可能在大自然在個別事物中真正成功了的地方認識到美。這個“預期”就是理想的典型。只要理念,至少有一半是先驗地認識了的,并且在作為這種理念從先驗方面來補充大自然后驗地提供出來的東西,從而對于藝術具有實踐的意義時,理念也就是理想的典型。(P.308)
真正的藝術家,對于意志努力要表出的東西有一種預期,可以代自然說話,表達比自然本身更完美的理想美。藝術家的這種“預期”,是先驗的,但不是抽象的,“需要經驗作為一種藍本,唯有在這藍本上,那先驗模糊地意識著的東西才能引出來變為完全明晰的東西,這然后才出現了從容創作的可能性”(P.310)。也就是說先驗的理想的典型脫離不了經驗的藍本。
王國維這里所謂“造境”和“寫境”、“理想”和“寫實”的分別,是根源于叔本華哲學的。所謂“造境”、“理想”,是主觀之詩人的創造,偏重于先驗。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憑借其特殊強烈的想象力,“在事物中并不是看到大自然實際上已構成的東西,而是看到大自然努力要形成的東西”。所謂“寫境”和“寫實”,是客觀之詩人的創造,偏重于后驗。客觀之詩人需要多閱世,閱世深,材料豐富多樣,便能夠透過“個象”呈現背后的理念。
王國維又說“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按照一般的理解,即任何側重于描寫理想的藝術,都應該有生活基礎,而不全是天馬行空的虛幻;任何側重于描寫現實的藝術,都應該有作家的想象創造的加工成分,而不是生活的機械照搬。但聯系其理論源頭叔本華哲學來看,王國維這里的本意是說,藝術既是先驗的,也是后驗的,二者有偏重而無偏廢。側重于描寫“理想的典型”,但需要經驗作為藍本;側重于描寫“實際的客體”,需要有天才的想象力。
王國維關于“造境”和“寫境”、“理想”和“寫實”的劃分,雖然具有其特定的哲學根源,但卻涉及文藝中一個普遍性的問題,在傳統文論中,即“虛”與“實”的問題。至晚清時,梁啟超在《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將小說分為“理想派小說”和“寫實派小說”兩種類型,值得與王國維的“造境”、“寫境”說相參。今人朱庸齋《分春館詞話》對于王國維的“造境”、“寫景”說作更清晰的引申說:
所謂“意境”,即能于境中見意,境可從實際來,亦可從構造來。如有意于其間,則無論實際與構造,均稱妙制。……大家為詞,既善寫景,又能做境。寫景乃就目中所見而描之。做境乃就心中所念而構之。往往每一念至,境隨心生。能寫吾心,即為好詞也。如何能形象之?則必有待于做境,借物態表達而出,使人細讀之、沉思之,如能洞見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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