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純以氣象勝?!拔黠L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校】
手稿本,“遂關”句作“獨有千古”。“差足”作“差堪”。
《二牖軒隨錄》選入此則?!疤住弊鳌疤自~”;“差足繼武”作“差堪繼武”。
氣象,是宋人論詩的一個重要范疇,如嚴羽《滄浪詩話》標舉“詩之法有五”,其中之一為“氣象”;又論建安詩歌說:“建安之作,全在氣象?!眹烙疬€提出“盛唐人氣象”。氣象,一般是指建立在詩人豪邁恢宏、高拔超遠的主體胸襟基礎上的雄渾深厚的作品風格,在審美風格上屬于壯美,因此以之論詞者較少。但是隨著蘇軾、辛棄疾等豪放詞的出現,“氣象”也被移來論述豪放詞的風格特征,如清人徐釚引王世貞的話說:“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弘。”(《詞苑叢談》卷一)但是,因為婉約詞占據詞壇主流,“氣象”并沒有成為詞論的基本范疇。王國維論詞,并不強調詞體的獨特性,而是從更廣闊的藝術的角度立論的。這一則就是以“氣象”論李白詞。
“西風殘照”二句,出自傳為李白作的《憶秦娥》?!稇浨囟稹泛土硪皇自~《菩薩蠻》,并不見于古本李太白集,然北宋時已傳為李白所作,黃升《花庵詞選》尊二詞為“百代詞曲之祖”。然其真偽,歷來有不同說法。
這首《憶秦娥》的主旨,有的認為是“閨怨”,如沈際飛說:“太白《憶秦娥》詞,故是閨房之秀。”(《草堂詩余正集》卷一)有的解釋為吊古,如周珽說:“由傷別寄情吊古?!?《刪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有人看出是在閨怨中寓感慨,如俞陛云說:“此詞自抒積感,借閨怨以寫之?!?《唐五代兩宋詞選釋》)王國維說:“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睂嶋H上對此詞是別有會心的。這首詞上片的意旨落在“灞陵傷別”,下片的意旨落在“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主旨得到進一步的升華,由個人的“傷別”提升到對整個人類歷史悲劇性的沉思。國勢強盛、疆域遼闊之大漢,是初盛唐人們心目中的理想帝國。然而這首詞卻能夠穿透表面的浮華,揭示出人類歷史的本相: 人類,與個人一樣,擺脫不了“意志”的無限巨手,在時間的滄海中最終都歸于虛無寂滅。在王國維的文學思想中,透過表象而直觀地呈現世界之本相,讓被現象蒙蔽了的真理敞開,是文學藝術的最高目的。他在《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中說:“夫哲學與美術之所至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萬世之真理,而非一時之真理也?!边@種對真理的直觀,要遠高于聊寓一己窮愁的懷古,故而王國維說:“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p>
李白此詞的風格,后人常稱曰“慷慨沉雄”、“聲情悲壯”,這就是王國維所謂“純以氣象勝”。
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西夏犯境,侵擾中原,范仲淹被授予陜西經略副使(邊防軍事的副長官)兼知延州(今延安),有過長達四年的邊防艱苦生活?!稘O家傲》(塞上秋來風景異)就是這時期的作品。與當時朝中晏殊等詞人歌兒舞女、淺斟低唱不同,范仲淹將塞外疆場的蒼茫遼闊景象帶入詞中,擴大了詞的意境。然就這首《漁家傲》來說,“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服淚”云云,還是局限于抒發“羈旅行役之感”,還是常人之境界,唯詩人寫之而已,當時歐陽修就呼此詞為“窮塞主之詞”。王國維也認為,從詞人主體精神境界和詞作本身的境界而言,有氣象,然尚不足以和李白《憶秦娥》媲美。
至于與范仲淹同時的夏竦作的《喜遷鶯》,那是在真宗景德年間應制即興而作的。在婉約嫵媚詞風籠罩詞壇時,他能寫出“夜涼銀漢截天流”、“三千珠翠擁宸游”的宏壯景象,的確卓犖特立,然而從思想意旨看,又在李白、范仲淹之下。
值得注意的是,從“詞為艷品”、限于寫閨閣風月的晚唐北宋詞壇上揀選出李白、范仲淹、夏竦這三首風格豪壯的詞,并以“氣象”品之,體現出王國維對詞之審美風格的獨特認識,與清代崇尚南宋詞的浙派、常州派都是有明顯差異的,與晚清的劉熙載倒是比較接近,可能受到了他的啟發。劉熙載《藝概·詞概》云:
太白《憶秦娥》,聲情悲壯,晚唐五代唯趨婉麗,至東坡始能復古。后世論詞者或轉以東坡為變調,不知晚唐五代乃變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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