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這一則是關于李璟《山花子》秀句的評論。“細雨夢回”二句,陸游《南唐書》記載:
元宗樂府辭云:“小樓吹徹玉笙寒。”延巳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句,皆為警策。元宗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元宗悅。
李璟的《山花子》,是抒寫閨婦懷遠的孤寂惆悵意緒。下片之“細雨夢回”二句,是簡筆勾描思婦的意態。雞塞,不必坐實,代指貴婦所懷之人遠游之地,意義落在“遠”上。在春雨空濛時分,閨婦慵懶無聊,打個盹兒,在夢中還與懷人在一起,一醒來回到現實中,依然是天涯相隔。于是吹笙來排遣愁緒。一個“徹”字有力度,把樂曲吹到了尾聲,好像心中惆悵還是回環不盡,沒有排遣得了。笙樂凄清嗚咽,故而聽起來似乎有浸入肌骨的“寒”氣,同時這“寒”也傳達出吹者當時的心緒。李商隱《銀河吹笙》二句“悵望銀河吹玉笙,樓寒院冷接平明”,為中主所本。“細雨夢回”二句妙于摹態傳神,“遠”、“寒”二字音韻錯落和諧,“徹”、“寒”二字點染出凄清孤寂的情緒,王世貞《藝苑卮言》稱之為“詞林本色”,為后人所激賞,是有其道理的。
但是,王國維似乎有意要翻此公案,更欣賞上片“菡萏香銷”等句,并借用《離騷》語贊其“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這里可以先借宋人一則筆記來輔助說明:
荊公問山谷云:“作小詞,曾看李后主詞否?”云:“曾看。”荊公云:“何處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東流”為對。荊公云:“未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又‘細雨濕流光’最妙。”(《雪浪齋日記》)
王安石這里把“細雨夢回”二句當作李后主詞,應該是誤記。但是在“一江春水向東流”和“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之間,黃庭堅選擇了前者,王安石選擇了后者。文學鑒賞是“趣味無爭辯”,各有會心,便能各得其妙。但是相比而言,“細雨夢回”二句,是善于點染,營造一種凄涼的氛圍而讓讀者去領會神情,這是溫庭筠、韋莊等早期文人詞的正格,而“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以春水喻愁,的確很靈妙,情感抒發得更為坦露直率,兩者之間的差異是顯然的,自然會引起后人的偏愛。
但是,王國維在“菡萏香銷”和“細雨夢回”之間的軒輊,更有他自己的獨特認識。王國維不僅僅把文學視為抒情之物,特別是僅僅局限于抒寫個人一己之窮愁悲歡,在他心目中不過是一般的詩人。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三》說:“若夫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唯詩人能寫之。”“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只是常人的普通情感,這樣的詩句也只是普通的詩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應該屬于這一類型。而“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通過具體的意象——荷花香銷,荷葉枯殘,佳人與春光一起老去等,揭示了一切物事包括有生命的荷、有意識的人、佳人和菡萏、美好的一切,都走不出“時間律”,都擺脫不了時空的大限,在時間的長河中都會歸于虛無,這從叔本華意志哲學看,就是宇宙的本相,也就是王國維所謂的“真理”。王國維認為藝術是對真理的直觀,認為真正的大詩人是“以人類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菡萏香銷”等句,與屈原《離騷》所謂“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所謂“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等一樣,揭示的正是人類的、永恒的感情,呈現的是宇宙人生的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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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余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