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寧后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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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寧后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數句手稿本作:“同時白石、龍洲學幼安之作且如此,況他人乎?其實幼安詞之佳者,如《摸魚兒》、《賀新郎·送茂嘉》、《青玉案·元夕》、《祝英臺近》等,俊偉幽咽,固獨有千古,其他豪放之處,亦有‘橫素波,干青云’之概,寧夢窗輩齷齪小生所可語耶?”
《二牖軒隨錄》選入此則。“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寧后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數句作:“同時白石、龍洲學幼安之作且如此,況其他乎?其實幼安詞之佳者,俊偉幽咽,獨有千古,其他豪放之處,亦有‘橫素波,干青云’之概,豈夢窗輩齷齪小生所可語耶?”
這一則的主旨是在南宋眾詞人中突出辛棄疾,與王國維批《詞辨》時所言“南宋只愛稼軒一人,而最惡夢窗、玉田”云云,是一致的。
“白石有格而無情”,前文已述;所謂“劍南有氣而乏韻”,是指陸游的詞。陸游是“辛派詞人”的中堅,但詞作并不多,創造之功也不及辛棄疾。陸游有一部分詞作寄慨國事,慷慨激昂,雄健悲壯,氣盛言宜,然能放而不能忍,不免聲嘶力竭之音,故而王國維說他“有氣而乏韻”。
南宋詞風基本上可以分為兩派,一派是以辛棄疾為首的“辛派詞人”,雄渾豪健,即所謂的豪放派;一派是以姜夔、吳文英、王沂孫、張炎等為代表的精工富麗、婉約幽雅,講究音律,即所謂的婉約派。后代詞人基本態度是宗姜、吳、王、張,而抑辛、陸、劉(過)、陳(亮)。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說:
北宋詞多就景敘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至稼軒、白石變而為即事敘景,使深者反淺,曲者反直。五十年來服膺白石而以稼軒為外道,由今思之,可謂瞽人捫鑰也。稼軒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曠,故情淺;稼軒縱橫,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唯《暗香》、《疏影》二詞,寄意題外,包蘊無窮,可與稼軒伯仲,余俱據事直書,不過手意近辣耳。
“服膺白石而以稼軒為外道”,就是清代在朱彝尊提倡姜夔詞以來對于南宋詞的基本軒輊態度,周濟顯然對這種揚姜抑辛的褒貶是不滿的,故而特特比較辛、姜二人風格的差異。這對于王國維評論南宋詞或許是有一定啟發的。
平心而論,姜夔和辛棄疾詞代表著兩種不同的審美風格,各有其妙趣,各有其可愛之處,讀者的審美欣賞,各有所偏好,是無可厚非的;但是文學評論,非要在辛、姜之間分出個高低好壞來,總難饜飫人心。還是劉熙載能夠做到“平理若衡”。他在《藝概·詞曲概》中說:
白石才子之詞,稼軒豪杰之詞;才子豪杰,各從其類愛之,強論得失,皆偏辭也。
辛棄疾的詞,后人一般認為是繼承蘇軾的豪放風格而凌厲過之,多致貶詞。張炎《詞源》說:“辛稼軒、劉改之作豪氣詞,非雅詞也。于文章余暇,戲弄筆墨,為長短句之詩耳。”(卷下)郭麐《靈芬館詞話》說:“東坡以橫絕一代之才,凌厲一世之氣,間作倚聲,意若不屑,雄詞高唱,別為一宗。辛、劉則粗豪太甚矣。”辛棄疾“以文為詞”,不僅以詞來寫景抒情,甚至以詞敘故事,發議論,他激越憂憤的精神世界無不可以詞寫之,所以風格慷慨高爽、豪放宏闊。但正因為嬉笑怒罵一寄于詞,因此詞中多了諧俗戲謔,也就是王國維所說的“粗獷滑稽”處。這在當時也產生了不好的影響,劉過詞就豪放過度,不免粗率俚俗。從清代崇尚清空雅正的詞學觀出發,對于辛棄疾及其后學的“粗獷滑稽”,當然是不能容忍的。王國維推崇辛棄疾詞,并非在他的“粗獷滑稽”,而是他發現的辛棄疾詞的“佳處”。佳處何在?“在有性情,有境界”,即真切深邃的感情,高尚不俗的人格,即下一則所說的“胸襟”。王國維借蕭統《陶淵明集序》中“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兩句來形容獨立物表、超拔世俗的人格精神。正是這種精神境界作為“內美”,使得辛棄疾詞在南宋詞壇上超越眾類,卓爾不群。
上一篇:“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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