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輩,面目不同,同歸于鄉愿而已。
【校】
手稿本,此則作:“東坡、稼軒,詞中之狂,白石,詞中之狷也。夢窗、玉田、西麓、草窗,則詞之鄉愿而已。”
《二牖軒隨錄》選入此則,作:“東坡、稼軒,詞中之狂,白石,詞中之狷。若梅溪、夢窗、草窗、玉田、西麓、竹山之詞,則鄉愿而已。”“中麓”作“西麓”。南宋詞人陳允平號“西麓”,故可從。
這一則是借用孔子的人品論來品評宋詞人,王國維特別貶抑所不喜愛的南宋諸家。
《論語·子路》:“子曰: 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中行”,中道之人,王國維心目中的詞壇“中行”是誰呢?雖然這里沒有說,但聯系前后相關論述來看,主要是李煜、馮延巳、晏殊、歐陽修、秦觀等五代北宋詞人。將蘇軾、辛棄疾品評為詞中之“狂”,尚未得“中道”,顯然認為蘇辛二人不足為詞壇正宗,這還是受到傳統詞學視蘇辛詞為“變調”的影響。“狂者進取”,蘇辛二人詞不同流俗,本于性情,自出胸臆,別具一格,正是“狂”者品格。姜夔詞不作浮華富貴語,不寫淫靡卑俗事,清空雅正,如“藐姑冰雪”,算得上是“有所不為”的“狷”士。
吳文英(號夢窗)、史達祖(號梅溪)、張炎(號玉田)、周密(號草窗)、陳允平(號西麓)等南宋詞人,王國維說,雖然面目不同,但是“同歸于鄉愿而已”。所謂“鄉愿”,《論語·陽貨》:“子曰: 鄉原,德之賊也。”原,同“愿”。朱熹《論語集注》說:“鄉愿,鄉人之愿者也。蓋其同流合污,以媚于世,故在鄉人之中獨以愿稱。”王國維這里就取“同流合污以媚于世”的意思,品評吳文英、史達祖等南宋詞人品格之卑下,乃至詞品也不高。
王國維論文藝非常重視人品,除了我們前面引述他對高尚偉大人品的稱賞外,對于卑污庸俗的人品,他也多次予以唾棄。在《樂庵寫書圖序》中他說:
且今之世,又不能與昔比,苕華其黃,瞻烏靡止,世之號為才智者,皆顓顓焉為朝夕之計,茍可以博一眴之高名厚利者,雖禍其身,若其子孫,若天下后世,而無所顧藉。其謹愿者,則率為原伯之茍、趙孟之偷,其于身家之利害猶如此,況于身外之物、不急之務,其肯摩歲月、敝精神以為之也哉?
《待時軒仿古珍印譜序》中,王國維又說:
一藝之微,風俗之盛衰見焉。今之攻藝術者,其心偷,其力弱,其氣虛㤭而不定,其為人也多,而其自為也少。
這里所謂的愚蠢地為朝夕之計、一時名利而蠅營狗茍,對于身家性命乃至天下后世毫無顧忌,心偷力弱,無定志、無定見,無是非,都是鄉愿的特征。王國維批評南宋諸詞人為“鄉愿”,也就是說他們的詞,沒有主體精神人格作基礎,沒有詞人心靈生氣的灌注,而僅僅于外在辭藻、典故、音律方面追求奇巧,故而稱不上是真正的文學。樊志厚《人間詞乙稿序》說:“及夢窗、玉田出,并不求諸氣體,而唯文字之是務,于是詞之道熄矣。”值得與這一則聯系起來看。詩詞要植根于主體的人格精神、胸襟懷抱。“不求諸氣體,而唯文字之是務”,就是無定見、無是非的“鄉愿”。
清人學南宋,一般是就詞體技巧的精湛、風格的雅正而言的,很少觸及到人格。雖然也有人認識到南宋詞的弊端,如宋尚木就說過:“詞至南宋而繁,亦至南宋而敝。”但敝在何處?各家認識不同。在王國維看來,這個“敝”,最根本的原因是人格精神的缺失、主體精氣的疲弱。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說:
兩宋詞各有盛衰,北宋盛于文士,而衰于樂工。南宋盛于樂工,而衰于文士。
意思是說,北宋詞或許音律不修,不夠調正腔圓,但都是“士大夫之詞”,具有文人的生命精神;南宋詞在音律上鍛造精工,但是文士的主體精神衰敝了。詞體日益精工,而精神卻日益淪落。周濟此論對王國維或許也有一定的影響。
當然,以人品來論定詞品,是有一定片面性的。南宋詞人,正如王國維所說“面目不同”,各有特色,衰亂危亡的時代在他們的詞中也烙下了印跡,他們在詞體的藝術探索上盡管各有其弊,也各有其得,并且對于清代詞學理論和創作發生了較大的影響。像王國維這樣一概否定,不是客觀中正的批評態度。
上一篇: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寧后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下一篇: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二語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