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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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牖軒隨錄》選入此則,與上一則合并為一則。文字存在差異,作:“詞至李后主而境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宋初晏、歐諸公皆自此出,而《花間》一派微矣。”
詞本來是隨著新興俗樂——燕樂,而逐漸繁榮起來的一種藝術形式,伶工對于詞的傳播具有重要的意義。中唐以后,關于歌妓的記載不一而足,最著名的要算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三人旗亭賭唱。當時普遍的情況有二: 一是伶妓取當時名士詩句入歌曲,一是文人依音樂賦新詞,交付伶工歌唱,當筵遣興,佐酒增歡。秦樓楚館伶工所唱者,多為教坊樂工和市井文人所作。這只能算是“伶工之詞”。既然這些詞僅僅是為了適應歌館樓臺娛樂消遣而作的,且是通過伶工之口傳唱傳播開去的,那么消隱在背后的詞人,就不必也不宜在詞中直接抒寫自己的情感,詞作就不宜太個性化,因此這時的詞,音樂性特征要高于文學性特征,它是流行音樂,是“急催弦管送年華”(韋莊《咸通》)的享樂生活的點綴。特別是這時的伶工,不是戰國的秦青、漢代的李延年、盛唐的李龜年,而都是女性,“唱歌須是玉人,檀口皓齒冰膚。意傳心事,語嬌聲顫,字如貫珠”①。歌伶的清一色女性化,也是導致詞格調軟媚婉艷的一個重要原因。
王國維所舉的《金荃》、《浣花》,分別是溫庭筠和韋莊的詞集。晚唐詞人溫庭筠,《舊唐書》本傳說他“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為惻艷之詞”。他曾過著“遠泛仙舟,高張妓席”(《上鹽鐵侍郎啟》)的浮華生活。他的詞,大多數都是付諸歌妓于筵席間伴舞歌唱的,因此詞中的感情無外乎是閨情怨思,詞之主題模式化了,雖然其中可能寄寓詞人自己失意的情緒,但是詞人的形象是模糊的。
韋莊與溫庭筠還不太一樣,他經歷了唐末黃巢起義,在亂世中飽受流離飄零之苦,晚年仕蜀,又陷入無盡的鄉思之中。因此他的現實感慨比溫庭筠要深刻一些,他仰慕杜甫,結茅屋于成都浣花溪上,與杜甫詩魂為鄰,就不無隱衷。韋莊的詞,與溫庭筠相比,抒情性增強了,既寫男女愛情,也寫思鄉懷遠,作為抒情主人公,自己的形象在詞里面更為明晰了。但不論是尚在作“伶工之詞”的溫庭筠,還是患上懷鄉病的韋莊,就詞的格調、氣象、境界上看,與李煜詞直透人生之本相相比,差異還是明晰的。
王國維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的確,如果說溫庭筠等的詞還是以音樂娛樂性為主、以文學抒情性為輔的話,那么,李煜的詞則是真正的抒情文學,將自己的悲愁憂思真實感慨,甚至大徹大悟都傾訴于詞中,詞是李煜精神世界的敞開。在溫庭筠等詞中還常用“代言體”,在詞中塑造一個多愁善感的美人,在咿呀低唱,代詞人抒情;而李煜后期詞中的抒情主人公,就是他自己,所以說是“士大夫之詞”。
當然,溫庭筠、韋莊等詞人也不乏抒情的詞作,但是他們抒情,往往局限于抒寫個人一己的窮通得失,但是,在王國維心目中,李煜是“以人類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苕華詞又序》)的真正大詩人。所舉二句,正是對于人生悲劇性本質的感慨和徹悟,因此說“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王國維在早期詞史的背景中論述李煜詞,對于胡適有一定的影響。胡適《詞選》中評李煜詞,值得引出來相互參照:
詞曲起于燕樂,往往流于纖艷輕薄。到李煜用悲哀的詞來寫他凄涼的身世,深厚的悲哀,遂抬高了詞的意味。他的詞不但集唐五代的大成,還替后代的詞人開一個新的意境。
可能是窮苦之言,更易激起人們的審美同情,李煜詞為歷代讀者所喜愛。但是,清代常州詞派對李煜卻略有微詞。張惠言《詞選序》說:“五代之際,孟氏、李氏(按指后蜀君主孟知祥、孟昶,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君臣為謔,競作新調,詞之雜流,由此起矣。”受他的影響,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中評李煜詞說:
李后主詞,如生馬駒,不受控捉。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
“粗服亂頭”四字,是美在神而不在貌,本出自《世說新語》,《世說新語·容止》云:“裴令公有俊容儀,脫冠冕,粗服亂頭皆好,時人以為玉人?!敝軡@里的比喻,揣其意是說,溫庭筠詞麗藻華飾,是濃麗的嚴妝;韋莊詞清淡白描,是素雅的淡妝。而李煜詞徑直抒情,不拘詞本該有的端莊雅潔。
王國維論詞,較少專注于形貌技法,而是立足于人生論、境界說,因此駁斥周濟此論為“顛倒黑白”。
〔注〕 ① 王灼《碧雞漫志》卷一引方叔語。
上一篇: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下一篇:“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于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