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校】
“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手稿本原作:“但阮亭因滄浪此論遂拈出‘神韻’二字,然‘神韻’二字不過道其面目,不如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之探其本也”,作者自行刪改為通行的文字。
“興趣”是嚴羽《滄浪詩話》提出的詩歌美學范疇,意即詩歌情意表達得不質實、不徑直,而應該情景交融,含蓄蘊藉,言外有韻味,令讀者咀而自得。后世有論者說嚴羽“興趣”說偏尚王維、孟浩然一派。這里王國維說“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就是說“興趣”說崇尚的清空隱約,含蓄蘊藉美,正是王、孟詩,北宋詞的審美特征。
王士禛的“神韻”說,與嚴羽的“興趣”有著一脈相承的關系,是對王維、孟浩然等詩歌審美特征的提煉,在清代詩學史上,“神韻”一直是個重要的話題,褒貶不一。
王國維在這一則里比較“興趣”、“神韻”和他提出的“境界”,認為“興趣”、“神韻”“不過道其面目”,而“境界”則是探本之論。但是由于人們習慣于用傳統的“意境”論,偷換了王國維“境界”說的特殊內涵,因此對于“興趣”、“神韻”和“境界”之間的差異難以說得圓通。
其實,聯系王國維的其他美學文章來看,“興趣”、“神韻”和“境界”是不同層面的美。“境界”是從主體認識和客體對象之間的關系立論的,純粹主體對世界本相的直觀是“優美”;在與主體有利害關系的客體面前,觀者由“欲望主體”提升為“純粹主體”而對世界本相的直觀,則是“壯美”。“壯美”和“優美”是“境界”的兩種類型,反映的是主、客體之間的關系,王國維稱之為“第一形式”,也即是《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三》所謂“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見于外物者,皆須臾之物”。“興趣”、“神韻”是什么呢?王國維《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說:“凡吾人所加于雕刻書畫之品評,曰‘神’,曰‘韻’,曰‘氣’,曰‘味’,皆就第二形式言之者多,而就第一形式言之者少。”也就是說“興趣”、“神韻”之類范疇,很少觸及觀物時的主客關系,不是“第一形式”,而是“第二形式”。什么是“第二形式”呢?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三》說:“唯詩人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之文字,使讀者自得之。”“第一形式”的優美感和壯美感,只是“心感之美”,是心頭的“須臾之物”,轉瞬之間便會消逝;而詩人則可以用恰當的意象形式通過文字將這種“須臾之物”表現出來,這就是“第二形式”,王國維稱之為“古雅”,是“形式之美之形式之美”,第一個“形式之美”,是“呈于吾心”的境界美,但若沒有第二形式,就僅僅是“須臾之物”;第二個“形式之美”,是境界的藝術表現,“興趣”、“神韻”都是關于“境界”的藝術表現的,而不是“境界”本身,所以是“道其面目”,唯“境界”才“探其本”。
上一篇:境略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
下一篇: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