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此遺山《論詩絕句》也。夢窗、玉田輩,當不樂聞此語。
以論詞為主,同時合論詩詞,這是《人間詞話》一個顯著特點。這一條和“未刊稿”第三二條、第三三條都是引宋元人論詩語來批評詞人的創作。王國維借此說明,詩詞寫作中存在某些相同的現象,也存在某些共同的弊端,詩歌創作的經驗教訓也可以為詞人所借鑒。
元好問(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縣)人。他由金入元,在金朝官至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金亡不仕。著有《遺山集》,編選《中州集》。他最著名的文學批評作品是《論詩絕句》三十首,評論歷代詩歌優劣得失,多有中肯的意見。王國維引述的是《論詩絕句》第二十九首。元好問在這首詩里,通過將謝靈運和陳師道二人作對照,強調詩歌應當寫得從容、自然,反對無詩硬覓詩,窮絞腦汁,刻意雕琢。“池塘生春草”是謝靈運《登池上樓》名句,因其清新自然,而深受讀者賞愛。如葉夢得說:“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所能到。”(《石林詩話》)在古代文學批評史上,謝靈運這句詩為提倡自然、反對鍛煉一派批評家所津津樂道。與此相反的則是晚唐賈島等“苦吟”派詩人,以及類似于他們的其他詩人,據說他們寫詩的時候,常常會伴隨著一些奇怪的行為,如有的人喜歡爬到樹上去做詩,有的人需要緊關門窗,驅走樹上的鳥、家里的雞犬,不能有一點聲音入耳,否則,就寫不出詩,顯得寫詩非常艱難。宋代陳師道寫詩的作風也是如此。陳師道(1053~1101),字履常,一字無己,號后山居士,彭城(今江蘇徐州)人,曾官秘書省正字,著有《后山集》。他深受黃庭堅影響,是江西詩派重要成員,詩歌精深雅奧,自有成就,然過于琢煉,有的詩不免晦澀。黃庭堅《病起荊江亭即事》之八:“閉門覓句陳無己。”朱熹對此講得更加具體,說他“平時出行,覺有詩思便急歸,擁被臥而思之,呻吟如病者,或累日而后成,真是覓句。”(《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這與謝靈運信步來到田野,“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在百鳥鳴囀、欣欣向榮的自然界,忽然心頭涌出“池塘生春草”佳句,二者的創作姿態是多么不同!元好問甚不滿意江西詩派,故而對陳師道如此艱苦地寫詩態度著實諷刺了一下,認為閉門覓句,徒勞無益。
王國維論詞,強調自然,反對雕琢,這與元好問《論詩絕句》的詩歌主張相同。他認為,元好問這首詩批評的“陳師道現象”,移之于批評南宋詞人吳文英、張炎,也恰如其分。王國維對吳文英詞甚不滿意,《人間詞話》“初刊稿”第三四條批評他的詞多用代字,“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指出吳文英欲通過多用代字,彌補詞意及語言方面的不足,而其實無助于提高詞的創作,因為“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如果不去用力追求完足充沛的詞義和自然美妙的語言,即使代字用得再巧也都是枉然。這與陳師道“閉門覓句”患了相似的病源。他對張炎的評價更等而下之,《人間詞話》“未刊稿”第二一條引用賀裳的話,說他只可謂詞葉宮商、鋪張藻繪,對于詞“風流蘊藉之事,真屬茫茫”,好比“牲牢之外”不知道還有別的“甘鮮”。這是批評張炎作詞追求聲調諧和,文字鋪張,以此代替抒寫自然的真情。此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還經常將吳文英、張炎并列在一起,予以批評,如“初刊稿”第五十條引用吳文英詞句“映夢窗凌(吳詞原作“零”)亂碧”、張炎詞句“玉老田荒”,分別作為他們二人各自的詞品。“凌亂”、“荒老”,也都是指他們的詞雕琢痕跡過甚,失卻了自然聲情的流暢和優美。所以王國維認為,吳文英、張炎一定是不愿意聽到元好問這樣的聲音,而這恰好證明,元好問在這首《論詩絕句》中堅持的主張,是對吳、張詞風最有效的針砭。雖然吳文英、張炎在詞史上有他們應有的地位,然而王國維對他們的批評,確實又能言中其要害。王國維主張,詞應當沿著尊重自然的創作傳統發展,寫出類似“池塘生春草”那樣的天然好句。這也是合理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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