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劉融齋謂“飛卿精艷絕人”,差近之耳。
清代常州詞派的創立者張惠言(字皋文)論詞主張比興寄托,曾編過一部《詞選》,陳廷焯稱贊之“可稱精當,識見之超,有過于竹垞十倍者,古今選本,以此為最”(《白雨齋詞話》卷一)。與朱彝尊《詞綜》推重南宋詞人不同,張惠言《詞選》的重心在唐五代和北宋。選詞最多的是溫庭筠,凡十八首。秦觀十首,李煜七首,分列二、三位。
張惠言將溫庭筠置于李煜之上,是同樣崇尚唐五代北宋詞的王國維所不能接受的。王國維雖然對唐五代北宋詞頗多稱贊,但是在他心目中,還是將李白、馮延巳、李璟、李煜等詞人與以溫庭筠為代表的“花間”詞人分別對待的。對于“花間”詞人,王國維是有微詞的。
張惠言在《詞選序》里對于唐五代詞有一番評價:
自唐之詩人李白為首,其后韋應物、王建、韓翊、白居易、劉禹錫、皇甫松、司空圖、韓偓并有述造,而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五代之際,孟氏、李氏君臣為謔,競作新調,詞之雜流,由此起矣。
溫庭筠的詞,善于鋪排描繪,用秾筆重彩作富麗精工的刻畫,細膩濃艷,富于裝飾性,是他詞的主要特征,可以說是“以賦為詞”。王國維同意劉熙載用“精艷絕人”來形容溫詞。“艷”是用濃厚的色彩意象,詞人所寫多為貴婦人生活;“精”是刻畫得精工細膩。溫庭筠的詞善于渲染烘托一種氛圍,然情感是不明朗的,只是一種意緒的浮現。因此他的詞風談不上“深美閎約”。什么叫“深美閎約”?情感寄托得很深邃,是“深美”;簡潔的言辭中蘊涵無窮的意味,是“閎約”。然而這些特征,溫庭筠的詞都談不上。之所以張惠言稱贊溫詞“深美閎約”,是因為張惠言帶著“探幽索隱”的眼鏡,發掘了溫詞的“微言大義”。如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一詞,詞中籠罩著貴婦人慵懶惆悵的意緒,但是到底是什么情感?并不明晰。然而張惠言解釋說:“此感士不遇也。‘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如此追索詞中的比興寄托,當然稱得上“深美閎約”了。但卻不免捕風捉影、牽強附會。王國維就批評張惠言的解釋,說:“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
王國維把“深美閎約”的美贊轉給了馮延巳(字正中)。馮延巳詞多借男女之情,抒寫身世之感;不像溫庭筠詞那么秾艷,而是多采用白描手法,融情于景,清新疏淡,含蓄蘊藉,意余言外。所以王國維說可以稱得上“深美閎約”,但后人對王國維這次的簡單轉手,也提出質疑。林花榭《讀詞小箋》說:
馮正中詞,全以男女之情出之,而寓其意于迷離恍惚中。王靜安《人間詞話》以為:“深美閎約,唯馮正中足以當之。”予謂正中詞,“美”則有之,“深”恐未必然也。
馮延巳詞能否說“深”呢?樊志厚《人間詞乙稿序》說:“溫、韋之精絕,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淺也。”意即溫庭筠、韋莊詞意境淺,而馮延巳詞意境深。當然樊志厚此言,并不能直接說就是王國維的意思。今人吳庚舜、董乃斌先生主編《唐代文學史》(下)說:“由于委曲達情的需要,馮詞的層次轉多,大多包括著景象、處境、心情等幾個經高度濃縮的片斷,而層次之間又每多轉折。”①層次多轉折,或許就是意境之“深”吧!
〔注〕 ① 吳庚舜、董乃斌《唐代文學史》(下),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743頁。
上一篇: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蝎,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觀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已耶?
下一篇:“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此遺山《論詩絕句》也.夢窗、玉田輩,當不樂聞此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