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家時代之說,盛于國初。竹垞謂:“詞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后此詞人,群奉其說。然其中亦非無具眼者。周保緒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渾涵之詣。”又曰:“北宋詞多就景敘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使深者反淺,曲者反直。”潘四農德輿曰:“詞濫觴于唐,暢于五代,而意格之閎深曲摯,則莫盛于北宋。詞之有北宋,猶詩之有盛唐。至南宋則稍衰矣。”劉融齋熙載曰:“北宋詞用密亦疏,用隱亦亮,用沉亦快,用細亦闊,用精亦渾。南宋只是掉轉過來。”可知此事自有公論。雖止弇詞頗淺薄,潘、劉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則與明季云間諸公同一卓識。
此條論北宋詞與南宋詞孰高孰低、孰優孰劣。王國維的主旨、目的是肯定五代北宋詞的崇高地位,引導詞風朝自然、真率的方面發展,批判朱彝尊為首的浙西詞派尊南宋詞,以姜夔、張炎為歸的詞學宗趣。
關于北宋與南宋詞高低優劣之爭,在明代就發生了,然在當時詞學整體不興旺的背景之下,大家對于討論這樣的問題興趣不大。至晚明,詞學漸呈開展之勢,尤其是陳子龍及云間派,詞再度成為他們重要的文學形式,而對之投入相當充分的熱情,他們主要寫小令,在詞學宗趣上也向往五代詞,后來又逐漸擴大到北宋詞,對于北宋詞的肯定,主要也是限于短章小令。王國維稱“明季諸公”論詞有“卓識”,主要就是指陳子龍及云間派。
然而,清初詞學呈全面復興時,對南宋詞的重新評價開始受到人們重視,最明顯反映這一變化的是朱彝尊為首的浙西詞派。朱彝尊在《詞綜發凡》說:“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浙西派并非不重視北宋詞,而是強調,更應該看到南宋詞人的發展。所以他們論詞,主張小令學五代北宋,慢詞學南宋,由于他們提倡“醇雅”(汪森《詞宗序》),以姜夔、張炎為宗,所以浙西派實際上產生的影響是在高揚南宋詞這一方面。王國維說,自從朱彝尊提出尊南宋詞,“后此詞人,群奉其說”,這一概括符合實際的情況。當然,朱彝尊這樣的詞史觀也不可能使所有人都信仰,對北宋詞有好評,或不同意對南北宋詞強為優劣,類似這樣的批評意見也不絕如縷。王國維在評語中列舉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潘德輿《與葉生名灃書》、劉熙載《詞曲概》的說法,是不同意朱彝尊觀點的人一部分意見,有一定代表性。由此可以看到,清人對南北宋詞的比較和評價,也是各種各樣。王國維本人崇尚五代北宋詞,貶抑南宋詞,是前有所承的,也可以說是對這種意見的集大成,但是,他又對此做出了更加斷然的論述,意見更加尖銳,對南宋詞及推崇者來說帶有更大的挑戰性,所以他又是這一派中最激烈的一位詞論家。
對南北宋詞高下優劣之爭,實質是文學觀念和文學史觀念之爭,而文學史觀念又是文學觀念的反映。王國維對每一種文體的變化抱這樣一種認識,“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所謂“習套”,是指文學脫離了自然的、表情的道路,陷進了矯飾的、虛浮的泥沼。所以他又說:“故謂文學今不如古,余不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初刊稿”第五四條,引文據手稿本)他對于詞從五代北宋至南宋的延續,也是這樣看的,結論是由盛而衰。所以對南北宋詞的不同評價,是王國維文學史觀念和文學觀念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與單純地比較某個詞人、某篇作品的優劣,不可同日而語。其中有進化論的色彩,這與五四前后新興的文學觀念相吻合,《人間詞話》之所以產生如此大的影響,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北宋詞與南宋詞的差別,顯而易見者,一多為短篇小令,一多為慢詞長調。應該肯定,詞的篇制由短小到長大,由簡單到繁復,是詞體極其重要的進步,詞如果沒有這一變化,依然停止在短篇的階段,它就不可能容納廣闊的社會和精神的內容。因為篇制變長了,天地寬綽,開闔自如,寫作技巧和手段也就更加豐富。這與短篇小令表達、描寫直率,情趣真樸的特點不同,盡管如此,長調的體制優勢卻在別的方面得到了補償,這是不可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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