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耒
木葉亭皋下,重陽近,又是搗衣秋。奈愁入庾腸,老侵潘鬢,謾簪黃菊,花也應羞。楚天晚,白蘋煙盡處,紅蓼水邊頭。芳草有情,夕陽無語,雁橫南浦,人倚西樓。
玉容知安否?香箋共錦字,兩處悠悠。空恨碧云離合,青鳥沉浮。向風前懊惱,芳心一點,寸眉兩葉,禁甚閑愁。情到不堪言處,分付東流。
開頭五字點時序明地望,爽然已攬情景于一句之中。此何時何地也?落木蕭蕭,川原極望,千里驚心。本是“亭皋木葉下”,用南朝梁柳惲詩句,為是音律須協,故曰木葉亭皋下。讀詞,知其為音樂文學,此例極多,必宜在意。亭皋者何?水旁平地也。語又出司馬相如《上林賦》,所謂“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木葉下,則用屈子《九歌》:“洞庭波兮木葉下”。老杜云“無邊落木蕭蕭下”,一葉落而天下知秋,況悵望川原,蕭蕭者無際乎?全篇神情已攝于此語,不待下云節近重陽,搗衣天氣矣。
然則點重陽,點搗衣,莫非詞費語剩乎?非也。重陽乃聚會之令節,搗衣乃閨中之情事。搗衣二字最重要,最吃緊。秋閨念遠,搗衣為誰,所以寄離人于千里之外者也。天涯游子,一聞砧杵,離別之苦,日月之邁,滿腹纏綿,一齊觸發矣。此情難任,已經幾番?須看他一個“又”字,便又將年年此際之情腸,提挈一盡。
庾腸,以北周庾信(《哀江南賦》千古不朽)自喻羈遲異地。潘鬢,用又一賦家潘岳“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頭發有了黑白兩色了)的故事感嘆年華之易逝。黃菊乃重陽典俗,“菊花須插滿頭歸”是矣,然而“謾簪”,莫戴莫戴。何也?深恐“年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歲月不居,轉頭老大,風情才調,漸非當年意緒。至此,句句找足,無復馀墨矣,——而筆端一轉,便又歸到此際平蕪極目、對景懷人的地望上。白蘋洲,紅蓼渚,照映開首“亭皋”,一絲不亂。溫飛卿寫念遠盼歸之詞云:“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倘知合看,會心不遠矣。然而這一切,全由“楚天晚”三字過脈,最是文心詞筆細密超塵之處。只此三字,便引出了下文那四句十六字的千古風流、名世不朽的警句。
且道“芳草有情,夕陽無語,雁橫南浦,人倚西樓”十六字畢竟有甚佳處?切莫只想“畫境”、“化境”那些陳言,也切忌只會講什么“形象性”、“性格化”這一派時興的但無助于任何藝術領悟力的那種俗套。須看他“有情”、“無語”是何等深致,“雁橫”、“人倚”又是何等神態。
芳草何以有情?難道是“擬人性格化”的事嗎?講中國的文學,要懂很多事情。“萋萋芳草憶王孫”,“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本源更早出于《楚辭》)方知芳草與懷人,為伴生情事。再問芳草何以引起念遠懷思之情?則可細玩白香山“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之句,蓋芳草綿延,“連天”無際,只有她是“通連”天涯的“可見”之痕跡,最是觸動離人積恨的一種物色。明乎此,方曉“有情”二字的真諦。
夕陽何以無語?難道又是“擬人性格化”?也不相干的。詞人所云,是指時至暮天(楚天晚),人對斜曛,當此之際,萬感中來,而又無由表述,相望無言,默默以對,——乃是兩方面的事情。相對夕陽者,即下句獨倚西樓之人是也。“無語”者何?即下片“情到不堪言處”是也。
雁則橫,人則立,又一動一靜,相為襯映。一有情,一無語,實亦互義對文,蓋愈無語,愈含情;愈有情,愈默默也。斜陽芳草,一紅一綠,又復相為襯映。至于一個雁橫南浦,上應楚天晚照,而早又遙引下片“香箋共錦字,兩處悠悠”,尤為針線密細。吾華學文之士,不于此等處降心參會,只講什么形象性格之類,豈不毫厘千里哉。
由“芳草有情”以至“人倚西樓”,十六字畫所難到,何其美極!
“兩處悠悠”,證明此詞從單面起(庾腸潘鬢),而以兩面結,懷人者,被懷者,彼此交互寫照想像,而非始終一方望遠懷人之情景也。“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如是如是。
“向風前”以次,筆致自精整漸歸疏縱,慨然蕭然,高情遠致,于此俱備。“芳心”、“寸眉”,補足上文“玉容”之義。一結謂此情無計可能表于言說,只有無限深衷,寄東流而共遠。“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后主名句,可合看,而又不盡同。細玩自得,豈待一一道破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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