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古來有學識、有抱負的文士,一旦登高望遠,便興起了滿懷愁緒,那愁又不是區區個人私情,而常常是日月之遷流,世途之坎,家國之憂患,人生之苦辛……一齊涌上心頭,奔赴筆下,遂而寫成了名篇佳作,歷久長新,此等例真是舉之不盡,而王半山的這一闋《桂枝香》,實為個中翹楚。
作者這次是在南朝古都,金陵勝地,而時值深秋,天色傍晚,他在此意境之間,臨江攬勝,憑高吊古。他開門見山,表明時地。試看他雖以登高望遠為主題,卻是以故國晚秋為眼目。一個“正”字領起,一個“初”字吟味,一個“肅”字點醒。筆力遒舉,精神振斂,無限涵詠,皆從此始。
以下兩句,已盡勝概,然而如此江山,如何“刻畫”?不過一借六朝謝家名句——“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一出自家隨手拈舉。即一個“似練”,一個“如簇”,形勝已赫然,全是大方家數,蓋在此間容不得半點描眉畫鬢。然后即遺山光而專江色,——縱目一望,只見斜陽映照之下,數不清的帆風檣影,交錯于閃閃江波之上。更一凝睛細審,卻又見西風緊處,那酒肆青旗高高挑起,因風飄拂。帆檣為廣景,為“宏觀”;酒旗為細景,為“微象”;而皆江上水邊之人事也。故詞人之領受,自以風物為導引,而以人事為著落。然而,學文之士,卻莫忘他一個“背”字,一個“矗”字,又是何等神采,何等警策!
寫景至此,全是白描高手。為文采計,似宜稍稍刷色。于是乃有“彩舟”、“星河”兩句一聯,頓增明麗。然而詞拍已到上片歇處,故而筆亦就此斂住,以“畫圖難足”一句,抒贊美嗟賞之懷,仍歸于大方家數,不肯入于鏤鐫饾饤一路;雖曰“刷色”,亦非外鑠之比。即如“彩舟云淡”,寫日落之江天;“星河鷺起”,狀夕夜之洲渚:仍是來自實景,而非但憑虛想也。
詞至下片,便另換一幅筆墨,感嘆六朝皆以荒樂而相繼亡覆。其間說到了悲恨榮辱,空貽后人憑吊之資;往事無痕,唯見秋草凄碧,觸目驚心而已。“門外韓擒虎(敵已逼門),樓頭張麗華(猶戀美色)”,用杜牧《臺城曲》句以為點染,亦簡凈之法則所在。
詞人走筆至此,辭意實已兩盡。我們且看他王介甫又以何等話語收束全篇。不意他卻寫道:時至今日,六朝已遠,但其遺曲,往往猶似可聞——“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此唐賢小杜于“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時所吟之名句也,詞人復加運用,便覺尺幅千里,饒有有余不盡之情致,而嗟嘆之意,于以彌永。
王介甫只此一詞,已足千古,其筆力之清遒,其境界之朗肅,兩宋名家竟無二手,真不可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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