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延巳
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香徑里,手挼紅杏蕊。
斗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在浩如煙海的古典詩詞中,以閨怨為題材的作品,其數(shù)量之多難以勝數(shù),然而能經(jīng)受時間的考驗又為人們所普遍喜愛、傳誦而歷久不衰的篇章,恐怕并不很多。而馮延巳的這首詞,卻是屬于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秀作品之一。它一問世,就博得了人們的高度贊賞。馬令《南唐書·黨與傳下》有一段涉及此詞的記載:“延巳有‘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句,皆為警策。元宗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元宗悅。”元宗即南唐中主李璟,他自己就是一位有相當藝術(shù)修養(yǎng)、才情橫溢的著名詞人。在這一段詼諧的對話中,雖然李璟對此詞未作正面的評價,但贊嘆之情卻溢于言表。
那么,這首詞為什么能獲得成功?它在藝術(shù)表現(xiàn)方法上又有哪些可取之處?我們不妨試加以分析。
“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詞一開頭,作者就以生花妙筆把特定環(huán)境中的春天景色用特寫的鏡頭推到讀者的面前,一下子就緊緊抓住人們的視線,給人以別開生面的感覺。但它的妙處不僅僅在于寫景,而在于它以象征的手法,把女主人公不平靜的內(nèi)心世界巧妙地揭示出來。春風(fēng)攪動了池水,春風(fēng)更攪亂了思婦的心。她,一位富貴人家的少婦(從環(huán)境的描寫中可以作出這樣的判斷),因為丈夫遠出,遲遲未歸,心中的掛念自不必說。隨著光陰的流逝,季節(jié)的更迭交替,春天又悄悄地來到她的身旁。春風(fēng)乍起,春色迷人,這一切怎能叫她無動于衷而不勾起思春的愁緒呢!這種由景入情、以景寓情的手法,把情和景如膠似漆地糅合在一起,交織成一幅完整而鮮明的畫面,藝術(shù)上確有獨到之處。
大凡一篇優(yōu)秀的詩詞,在文字上無不是經(jīng)過作者千錘百煉然后熔鑄而成的。從寫景的角度來看,小小的“一池春水”,春風(fēng)吹拂而過,水面上蕩漾著細紋微波,如此景色我們在生活中是很常見的,但作者用一個“皺”字來形容水的波紋,無疑十分貼切,而且把景寫活了,靜景化成了動景,給我們的感覺是那樣地新奇,一點不落俗套,這大概就是“詞眼”吧。如果我們細加咀嚼,便會覺得其中韻味無窮!而從抒情的角度看,一位身居深閨中的上層婦女長期受“溫柔敦厚”之類封建禮教的熏陶和束縛,一般說來,在涉及男女愛情這類的內(nèi)心活動時,其感情的起伏,不大可能是洶涌澎湃式的,應(yīng)該說詞中所描繪的那種微波細浪,更符合她貴婦人的身份。文藝作品要描寫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在這里不是可以得到一點啟迪嗎?
如果說,像蘇軾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那樣的詞,以雄渾奔放的風(fēng)格成為千古絕唱的話,那么,“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卻以纖細委婉的筆觸使它永世流傳。雖然他們風(fēng)格各異,表現(xiàn)手法不同,格調(diào)亦有高低之分,但我們必須承認:它們都是藝術(shù)之樹上開放著的鮮艷的奇葩。
這一短短的抒情小詞,總共只有四十五字,但卻為我們塑造了一位上層社會的思婦形象,應(yīng)該說是相當成功的。在描寫人物方面,作者運用飽蘸感情的筆墨著重刻畫了主人公復(fù)雜的心理狀態(tài)和變化過程,寫得十分酣暢淋漓。無論是寫景,或是對人物外表的描繪,無不是為了襯托女主人公心靈深處的細微變化。而且隨著細節(jié)描寫的展開,意境的開拓,人物形象也更加突出、更加豐滿了。整首詞寫得絲絲入扣,層次分明。開頭的由景入情,給人們引出個思春的少婦來,接著一個“閑”字,把她眼下過著那種無所事事、閑得發(fā)愁的生活揭示無遺。她無精打采地逗著鴛鴦玩,漫不經(jīng)心地將杏花放在手心上揉著,這種似是無意卻有情的動作,一舉一動都反映出她內(nèi)心的惆悵和空虛。那成雙成對的鴛鴦,那迎著春天開放的紅杏,此時此景,怎不引起這位思婦對自己孤獨生活的深刻感觸呢?
如果說詞的上半闋主要是借景抒情的話,那么它并沒有告訴讀者她內(nèi)心的不平靜究竟為了什么,只有待到讀完全詞,我們才了解,那是因為“終日望君君不至”的緣故。但是在點明主題之前,為了使形象塑造得更臻完美,作者便進一步通過外表的刻畫以襯托出她的精神狀態(tài)。“斗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她孤身只影靠在斗鴨闌干旁,無情無緒低著頭觀看鴨子相斗,也許她只是站在那兒呆呆地出神,以致插在松散的發(fā)髻上的碧玉簪仿佛要墜落下來似的。這種由表入里的刻畫,突出揭示了她內(nèi)心懶散愁悶的情緒。劉熙載說:“詞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這種含蓄的寫法,收到了“意在言外”的效果,也許是這首詞之所以取得成功的一個秘訣吧!
有一種說法,以為“斗鴨闌干獨倚”與“碧玉搔頭斜墜”是對偶句。“碧玉”修飾“搔頭”,“斗鴨”則是修飾“闌干”,因此,“斗鴨闌干”是指繪有斗鴨圖案的闌干。其實,這種理解未必妥當。關(guān)于斗鴨闌干,《三國志·吳志·陸遜傳》有這樣一段記載:“時建昌侯慮于堂前作斗鴨欄,頗施小巧。遜正色曰:‘君侯宜勤覽經(jīng)典以自新益,用此何為?’慮即時毀徹之。”可見古代富貴人家修建斗鴨欄,是為了便于觀看鴨子相斗以作樂消遣。如果“斗鴨”僅僅是闌干的涂飾而非玩物喪志,而陸遜又何必如此認真。詞中女主人公在百無聊賴之際,獨自站在斗鴨欄邊觀看鴨子相斗以消磨時日,排悶遣愁,這不但符合她當時的心情,而且和整首詞的意境也完全吻合。其實,關(guān)于“斗鴨欄”的描繪,在古典詩詞中并不少見。在馮延巳之前,唐代韓愈即有“池畔花深斗鴨欄,橋邊雨洗藏鴉柳”的詩句;在馮延巳之后,宋代范成大有“綠水橋畔斗鴨欄”的描寫,從唐宋詩詞中這些描寫來看,斗鴨欄即觀看斗鴨之闌干,大概是不會錯的。
結(jié)句“舉頭聞鵲喜”,可謂傳神之筆。舊時迷信,以為喜鵲叫是報喜訊來的,《西京雜記》卷三即有“乾鵲噪而行人至”的說法。正當她思念心切之時,忽聽到一陣喜鵲的叫聲,她的神經(jīng)頓時興奮起來,猜想一定是丈夫快要回家了,心中充滿了希望,喜悅之情躍然紙上。這樣,一個“喜”字便把這位少婦頃刻之間情緒的微妙變化非常生動地刻畫了出來。詞的結(jié)尾,感情突然來個轉(zhuǎn)折,頗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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