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昭蘊

春滿院，疊損羅衣金線。睡覺水晶簾未卷，簾前雙語燕。

斜掩金鋪一扇，滿地落花千片。早是相思腸欲斷，忍教頻夢見！

紅顏少婦，傷春念遠，此類題材，《花間集》中不知凡幾。然而高明的詞人各騁才思，競出新構，表現手法，千變百端。譬諸裁縫制衣，雖然同是一處領口、兩只袖管，古往今來，卻也翻足了花樣。薛氏此詞，就“熟”而不“落套”，頗有幾分別致。

“春滿院”——起句拙甚。同樣的意思，在湯顯祖筆下便有那“姹紫嫣紅開遍”、“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遍春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歌溜的圓”(《牡丹亭·驚夢》)等一連串的細節描寫，何等的精彩！但我們不能忘記，套曲聲繁，盡可以累唱辭如貫珠；小詞腔短，卻只能納須彌于芥子。故《牡丹亭》中一大段華章，在薛詞中僅以極抽象的三個字抵當之。此文學樣式體制使然。讀者見此三字，充分馳騁自己的想象，任意虛構一芳菲世界可也。

“疊損羅衣金線”——此六字接得極好。實只是上引《牡丹亭》同出辭中之所謂“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也，卻出以深隱婉曲之筆。唐代武寧軍節度使張愔死后，寵妾盼盼念舊愛而不嫁，獨居徐州燕子樓中十余年。白居易感其事，作《燕子樓》詩三首，其二云：“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薛詞“疊”字，義同白詩。春色滿院，閨中佳人正宜艷服盛裝，出戶玩賞，今乃羅衣疊在空箱，則芳菲世界，佳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矣。且羅衣不僅僅“疊”，衣上金縷，竟“疊”而至“損”，則見出不服此衣，為時已久。“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古詩十九首·青青河畔草》)。少婦“誰適為容”(《詩·衛風·伯兮》)的索寞情懷，只憑借一件羅衣，曲曲傳出，你道這六字下得妙也不妙？

“睡覺水晶簾未卷”——如果說上句是寫夫婿遠行之后，閨婦“有什么心情花兒靨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那么此處即寫她“準備著被兒枕兒，則索昏昏沉沉的睡”(均見王實甫《西廂記·送別》)了。春睡既覺，猶自不起，故水晶簾仍然垂地未卷。厭厭慵態，不言而盡在其中。

“簾前雙語燕”——因簾未卷，故雙燕不得而入，只好在簾前上下翻飛，軟語呢喃，似訝似怨。燕影雙雙，燕語雙雙，而簾中人之孤獨，自在言外。《花間集》中凡見雙鴛鴦、雙、雙鷓鴣、雙鳳、雙燕等意象，多以反襯或反跌出情侶的單棲孑立，薛詞也未能免俗，惟自睡厭厭引出“簾未卷”，由“簾未卷”引出“雙語燕”，猶不失其妥溜自然。

“斜掩金鋪一扇”——過片詞筆又宕開去寫庭院。“金鋪”，本是門扇上銜環的銅質底盤，作獸面形，飾以金，此即以局部代整體，指門。古建筑門分左右兩扇，斜掩一扇，是院門半開半掩。此有意乎(留門待人歸)？無意乎？寫實乎？象喻乎(以院門喻心扉，暗示尚存希冀)？妙在并不挑明，耐人作三日想。

“滿地落花千片”——本句回扣起處三字。但前者春色滿院，此則春意闌珊，上下闋地同而時異，蓋“愁里匆匆換時節”也。當其“姹紫嫣紅開遍”之日，佳人尚無心玩賞，遑論“狂風落盡深紅色”(杜牧《嘆花》)的殘春時節？同一傷春恨別之情懷，因時序之演變而愈見厚重；同一恨別傷春之心境，歷物候之盛衰而愈見層深：此加倍跌宕之筆也，讀者當細加體認。

“早是相思腸欲斷，忍教頻夢見！”——前六句皆景語、客觀陳述語，情思隱隱，如泉脈潛行地中，至此則破土穿石，終以洶涌一噴，為全詞之結束，力量甚大。而“頻夢見”又逆綰上片“睡覺”，針縷亦頗嚴密。尤令人嘆服者，此二句措意極新穎。閨婦本已因相思而肝腸寸寸欲斷了，老天爺怎忍心讓她再三夢見自己的郎君！二句中未出人稱代詞，作第三人稱口氣固無不可，但反復吟味，認作第一人稱口氣，解為思婦的內心獨白，似乎更佳。“人寂寂，夜紛紛，才睡依前夢見君。”(韋莊《天仙子》)關山千里，重聚無期，現實生活中既難得團圓，轉而渴望能于夢里廝見，這自是人之常情，前賢詩詞早已詠及，屢見不鮮。而詞人別出心裁，偏讓思婦道出“忍教頻夢見”來，言下有無限怨嗔，一似造物主不該教其“夢”，更不該教其“夢見”，尤不該教其“頻夢見”者，天公有知，真不免要發“好人難做”之嘆了。然而，這看似有悖常情的語言表達，卻蘊含著較常情更為深刻的心理內容。后來北宋著名詞人賀鑄之《菩薩蠻》(彩舟載得離愁動)下闋云：“良宵誰與共？賴有窗間夢。可奈夢回時，一番新別離！”移用為本篇末句之解說，真是再貼切也不過了。試想，一次離別，已不能堪，豈可以再，豈可以三？夢中相逢，固然慰情聊勝于無，其奈“覺來知是夢，不勝悲”(韋莊《女冠子》)何？“夢見”一次，即不啻重諳一遍離別的滋味，愈是夢見頻，愈添離別苦，一顆心哪里經得起許多次的撕裂之痛啊！“忍教”云云，正謂此也。它確是透骨的情語！詞人著意用此重拙之筆收束全篇，彌見精力飽滿，情致濃郁，意思沉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