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此詞選自《東坡樂府》。
蘇軾于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因有名的“烏臺詩案”被捕下獄,經多方營救,最后被貶謫到黃州(今湖北黃岡)任團練副使。蘇軾年輕時曾那么自負,在《沁園春》詞中說過:“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可是世事蹉跎,壯志難酬。黃州期間,他參悟佛老,對人世轉入淡泊空寞。他躬耕于黃州城東的荒坡,自號“東坡居士”。但入世的理想并沒有泯滅,每當出游登臨之際,激起思緒萬千。元豐五年(1082)七月和十月間,他兩次游歷黃州城西的赤壁(赤鼻磯),竟三詠赤壁,先后寫下了《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三篇傳誦不絕的杰作。其實,當年赤壁之戰的赤壁在今湖北省蒲圻縣西北三十六公里長江南岸。而蘇軾所游的是黃州赤壁磯,是假赤壁,但寫出的卻是真杰作。
這是首懷古詞,詞人在懷古的緬想之中,抒發他“奮厲有當世志”的胸襟和抱負,同時泄遣他與時不遇的抑郁和人生如夢的空寞,在闊大的氣勢背后隱藏著濃郁的傷情,這是蘇軾詞的名作,歷來被認為是豪放詞的代表。
詞從赤壁之下的長江寫起,起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詞人站在赤壁之上,登高眺遠,俯瞰浩蕩東去的長江,眼見千浪奔涌,波濤翻滾,一去不返,不禁思接千載,百感蒼茫,就象是登臨在歷史長河的頂端,透過歷史的時間洗淘,雄視淹沒在無情時光中的風流人物。詞人以如椽般的巨筆拓開懷古緬想的時空境界,真是筆力千鈞,壯語盤空,詞境雄豪。此三句既是實景描寫,又是虛景暗喻,虛實相間,借景發端,昭揭“赤壁懷古”的題旨,為下面述古傷今,蓄積壯闊的氣勢和力量,為全詞奠定雄豪的基調。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詞人把視野從江上收回,轉到岸邊,點明赤壁的方位、傳聞和人物,引出懷古的對象,“人道是”三字,指出此地赤壁只是傳說而已,不過這里的赤壁也有故壘,說明也曾作過戰場。又“赤壁”前冠“三國周郎”,耐人尋味,為的是突出周郎,因為當年赤壁之戰的主角確是周郎,此處點出“周郎”,也是為下片引出周瑜先伏一筆。“周郎”即周瑜,字公瑾,年僅二十四歲任建威中郎將,“吳中皆呼為周郎”。這三句是轉捩過渡之句,它為懷古推出了視角和焦點。可是,詞人并沒有接著就寫史事,而是推開一筆,先極力渲染江山之勝,把視點轉到“赤壁”實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三句連貫,一氣如注,山和水合寫,以水為主;雄奇險峻,懾人心魄。前句寫山,從仰視入筆,盛夸石狀嶙峋、山勢危峭;后二句寫水,從俯視落筆,極言江水湍急,浪濤威猛,觸岸訇響。“千堆雪”形容江濤奔突的雄偉壯觀,怒濤卷霜雪,伴隨著巨響轟鳴,如聞其聲,如睹其景,使人如臨其境,心中涌起壯美之感。在這壯美的背景上,詞人懸腕揮筆,寫出歇拍二句:“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用以承上啟下,收束上片。從起句的“千古風流人物”到歇拍的“一時多少豪杰”,范圍縮小了,詞情卻漸漸推進。歷史上人杰地靈,這壯美的江山曾孕育出無數豪杰俊英。特別是三國時代,“一時多少豪杰”曾在歷史的舞臺上導演過威武雄壯的一幕——赤壁之戰,不但周瑜是“一時多少豪杰”中的蓋世英彥,諸葛亮也是一代英豪,而赤壁之戰的失敗者曹操,也不失為英雄豪杰。
下片換頭,進入真正的懷古。從上片“一時多少豪杰”再收縮,著筆于具體人物,直接寫周瑜,照應上片“三國周郎赤壁”。以“遙想”領起,把思緒直追赤壁鏖戰的公瑾“當年”,公瑾是周瑜的字。然而詞人卻又不急著寫戰況,卻折筆轉寫周郎婚事,“小喬初嫁了”,引出美人來映襯英雄,使英雄更為光采照人,“雄姿英發”。根據《三國志》記載,周瑜娶小喬時,年僅二十五歲,而赤壁之戰時已三十四歲,詞人言“初嫁了”與史實相差十年,其實詞人在此是暗用杜牧《赤壁》詩“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意,“二喬”指大喬、小喬,大喬是孫策之妻,小喬是周瑜之妻,皆國色天姿。詞人在此言“小喬初嫁了”,寧愿悖舛史實,目的是從側面烘托周瑜在赤壁之戰中的風流瀟灑的姿態,引人聯想玩味;同時,從詞法上說,在寫戰役中以美人襯托英雄,插進一句閑筆,也是詞的婉約本色,這樣,詞人將赤壁之戰的主人公烘托得光采照人!真可謂不惜筆墨。在如此層層鋪墊之下,才轉入對雙方鏖戰的直接描寫,但還是緊扣主人公,將他放在大戰的典型環境中刻劃:“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手揮羽扇,頭戴綸巾,描摹周瑜的儒雅裝束,面對強敵,他從容不迫,襯托出倜儻瀟灑的風姿,他指揮若定,議論風生,表現出良將的氣度。在他談談笑笑的指揮下,竟使不可一世的英雄曹操失魂落魄。“舳艫千里,旌旗蔽空”,而頃刻之間,竟“檣櫓灰飛煙滅”,這是何等輝煌的戰爭奇觀!“檣櫓”指代艨艟巨艦,生動形象。正象李白《赤壁歌送別》所說:“烈火張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詞人只此三句,將“赤壁大戰圖”寫得酣暢淋漓,十分傳神,非大手筆真難以措墨。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詞情轉入另外一層,由懷古轉到傷今的感慨之中,情緒陡然跌落。詞人于遙想之中,神游赤壁古戰場,追慕周瑜年輕有為,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而自己卻謫貶黃州,老大無成,“多情應笑我”是“應笑我多情”的倒文,多情指對世事不能忘情,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嘲之辭,內心隱藏著空虛和悲哀,“早生華發”,喟嘆人生易老,時光易逝的傷感,同時也是“多情”的結果,最后詞人以衰颯頹唐、無可奈何的筆調收束全詞:“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人生理想的破滅導致了詞人對人世的空寞倦怠之感,詞人無法擺脫封建士大夫所共有的幻滅意識,站在永恒的江山面前,感嘆人生如夢一般短促、虛幻,“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前赤壁賦》),最后只得寄托永恒的江月,灑酒長江表示祭奠,向江月尋求慰藉,詞人多么想“抱明月而長終”啊!詞以“江月”結,恰與開頭“大江”首尾照應,渾然一體。
全詞借用聯想、襯托、對照、渲染等多種藝術手法,將寫景、懷古、抒情、言志熔為一爐,表現出詞人雄豪曠達的胸襟和藝術個性。這首詞是典型的豪放風格,但在豪放的背后卻隱寓著抑郁的傷情。此詞實際上是借懷古的酒杯澆傷今的塊壘,正如《蓼園詞選》所說:此詞“題是懷古,意是謂自己消磨壯心殆盡也。……題是赤壁,心實為己而發。周郎是賓,自己是主,借賓定主,寓主于賓,是主是賓,離奇變幻,細思方得其主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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