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寄冥·公劉》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這首詩,是寫給元好問的。元好問,金代大詩人,著有《遺山集》,編有《中州集》;1190年生于太原秀容(山西忻縣),1257年卒。讀書山下的元家山村,至今尚有其后裔。韓巖村曾有墳墓及紀念性建筑物——野史亭,但均毀于“文化大革命”。縣城北街有他的家廟,解放后改建為文化館。
“十年浩劫”期間,我受到第二次“懲罰”,去忻縣種地三年。1973年夏調文化館打雜,直到1978年離開;也可以說,我在元好問的家廟當了五年齋公。這詩中所記的種種,當然不過是憶舊而已。
一
一場紫色的斑疹傷寒,
新中國詩人夭亡過半;
假如您能多活七百歲,
我們就肯定死在同年。
從那時起我就冤魂不散,
長飄零于河汾之間;
您經過社會主義改造的家廟,
我竟廝守過一千八百余天!
據說大廳本是正殿,
為住人將碑廊橫加隔扇;
整石料當然叫大辦水利用了,
剩半截正好鋪個棋盤。
廟門換作了玻璃櫥窗,
石磴抹成了洋灰斜面;
由元而明,由明而清,
于今人民共和,誰說世道沒變?!
尤其是這兒還住著“變”的證見,
我本人就從戰士變為囚犯;
現在雖奉命來文化館看門,
眼瞅著清閑又變為憂煩……
一想起昔日藏書千卷,
《中州集》便劫灰欲燃——
怎能忘當年忻州屠城,
蒙古兵曾殺人十萬!
有一個念頭更叫人渾身打顫,
我唯恐遇見成吉思汗,
如果成吉思汗搶走了我看的電話,
全世界怕只好滅絕炊煙!
這時間我總要急步走下階沿,
找門外那捫虱老漢將心事排遣;
為什么他自稱是您的后代?
半信又半疑啊,可惱復可憐!
果真他和您老有著血緣?
可為何求一醉竟坐街討錢?
詩人的素質固然難得繼承,
權貴的爵祿怎么就該遺傳?!
二
這家廟規模雖屬一般,
到周末空蕩蕩倒也森然,
同志們紛紛騎車回家去了,
三兩個好心的將我規諫:
莫等到天黑路斷,
你早點把大門關嚴,
早點睡,早點入夢,
有動靜可千萬別管。
于是我想起了市井流言,
都說這院子不大平安,
每當更深夜靜露濕欄桿,
都會有無形的雙手挨門檢點。
難道命運是我的后娘?
為什么我到處都遇兇險?
無神論者! 可害怕鬼吹燈?
如今請面對超自然的考驗!
我豈敢自夸如何如何勇敢,
說實話,有時也真忐忑不安;
當上房響起了蒼老的咳嗽之聲,
下房里又仿佛有女眷洗筆磨硯……
一霎時電燈通明,銀光耀眼,
電燈下有誰們嚶嚶啜泣喁喁相勸?
我急忙披衣起床趿鞋出巡,
順手還抄起一張握慣的銑。
待我躡手躡腳近前觀看,
什么也沒有! 空留滿腹疑團!
難道說這里有新的聊齋故事?
蒲松齡畢其生也不曾寫完?
直等到太陽再一次鍍亮金檐,
我也再一次到處仔細查勘,
既未有長而尖指甲的掐痕,
又不剩紅而艷胭脂的淚斑。
如此的異象幾次三番重演,
漸漸地我也就感到厭倦;
人世間的驚駭痛苦已經夠我受了,
何必再過問那九泉下的辛酸!
三
不過,且慢,忽一日得了機緣,
我來在了您長眠的韓巖;
去看看百世猶存的野亭孤墳吧,
有牧童笑道:跟我走,你尋不見。
難道這竟是有名的五花墳?
衰草荒丘! 斷碑殘片!
碗大的牛蹄印貯滿臟水,
一顆顆羊糞蛋擠進眼簾。
藏書樓早已無影無蹤,
都怨那幾根梁柱惹人眼饞;
趁著“文化大革命”焚書坑儒,
正需要帶頭勇士破除封建!
元好問他到底算什么分子?
就憑這名字也該查查檔案!
多少事包了餃子不得露餡,
難道“黨和國家的機密”他也想管?!
您當然知道那時誰掌大權,
論文物早已經宣布了保護重點:
江青的草帽,林彪的扁擔,
但都是接班人的玉璽寶券!
從此我倒禁不住晝思夜盼,
幻想能一睹您的真顏,
棗木杖敲遍這滿地方磚,
顫巍巍一身皂袍青衫……
呵,先生,您可愿和我交談?
如果靈犀相通,何須客套寒暄;
要不要聽我背誦您的名篇?
哀生民于鞭撲,恨網羅之高懸!
為什么活著的要被活活整死?
為什么死去的也被死死株連?
您見過女真奴隸主,蒙古天可汗,
那時候訪鬼是否更比訪友安全?!
其實,我何必向您傾訴艱難,
您的詩早已是我的肝膽;
這些話我猜想您當一笑置之,
正因為我們的祖先正是屈原!
1979.12.23。合肥
此詩是詩人對金代詩人元好問的獨白。詩分三部分,每一部分都由九節組成,在形式上相當工整。第一部分主要敘述元好問故居的變遷和抒情主人公“我”的厄運;第二部分記載“我”在元好問的故居——現在的忻縣文化館打雜時夜宿期間的恐怖情景;第三部分轉至對元好問的孤墓所在地的變遷的敘述以及詩人的議論。
詩人強調寫詩要“追求新鮮感”。“光有獨立思考還不夠,還得加上一條:豐富自己的體驗,激發自己的靈感,跋涉自己的道路。”(《說說我自己》)《寄冥》體現了公劉的這一追求。這首詩的抒情角度是獨特的。它選擇了一個當代詩人向七百多年前已入冥府的古代詩人頻頻傾訴這樣一個特殊的抒情方式,而這感情又是如此濃烈,以致不少讀者讀后都會使心靈受到劇烈的震撼。公劉在元好問的故居落戶五年。由于兩位詩人各自的遭遇和他們所處的時代都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這就令公劉對元好問的寄語“天然地”消除了本來是不可逾越的時空障礙,而使他們的心靈的碰撞成為可能,這碰撞的火花一旦濺落于讀者心坎,讀者被感動就是十分自然的事了。
公劉在和元好問進行感情溝通的單向流程中,采用了對比的手法。一般的對比常常是拉大兩者之間的距離,從同中見異。此詩不然,它的對比是處處落實在異中見同。如詩一開始就鞭笞那場使公劉遭受厄運的政治運動,將其稱之為是“一場紫色的斑疹傷寒”,接著就請出元好問,斷言卒于1257年的元好問,“如果您能多活七百歲”,“我們就肯定死在同年”。——這是人與人的對比。元好問生活在金元交替之際,目擊時艱,他沉痛悲歌:“高原水出山河改,戰地風來草木腥”(《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公劉則沉痛地應和道:“如果成吉思汗搶走了我看的電話,/全世界怕只好滅絕炊煙!”公劉經歷了“文化大革命”,親眼看到元好問的遺跡所遭受的破壞,他不無悲憤地感嘆:元好問的墓地上,“碗大的牛蹄印貯滿臟水,/一顆顆羊糞蛋擠進眼簾”,而“藏書樓早已無影無蹤”,——這是時代與時代的對比。歷史何其相似乃爾! 時代,同是憂患的時代,人,同是憂國憂民的屈原的后代(詩最后,詩人情不自禁地喊道:“正因為我們的祖先正是屈原!”)所以“靈犀相通”,雖在不同的時代,遭受的厄運卻是一樣的。
此詩以賦為主,敷陳其事,但不都是直言之,而往往伴之以含淚的幽默和犀利的諷刺。當寫到元好問故居的整塊石料被大辦水利用了,詩人即出一妙語:“剩半截正好鋪個棋盤”,這里已含有較強的幽默感。緊接著詩人便投以如匕首一般的諷刺:“由元而明,由明而清,/于今人民共和,誰說世道沒變?!”是的,變是變了,但這是惡性的循環。當寫到元好問的藏書樓被十年浩劫之火燒毀時,詩人說道:“都怨那幾根梁柱惹人眼饞;/趁著‘文化大革命’焚書坑儒/正需要帶頭勇士破除封建!”反話正說,尤其是一個“怨”字,正是對“文化大革命”的辛辣而沉重的鞭撻! 詩人似乎并不滿足于此,緊接著又拉出了元好問:“元好問他到底算什么分子?/就憑這名字也該查查檔案!……難道黨和國家的機密他也要管?!”這又是含有反諷意味的詰問,令人嘆為觀止。元好問的古跡,遭到破壞,是因為文物早已宣布另有保護重點:“江青的草帽,林彪的扁擔,/但都是接班人的玉璽寶券!”于此詩人諷刺和批判的真正對象就十分清楚了。
最精彩的是詩的第二部分,詩人寫盡了獨身一人夜居元好問故居時的種種幻覺。作為一個無神論者的詩人,他不是把這一切當作夢境而是當作真實來寫的,如這樣的詩行:“當上房響起了蒼老的咳嗽之聲,/下屋里又仿佛有女眷洗筆磨硯”,但這一切又查無實據,當屋里一霎時電燈通明,電燈下有人“嚶嚶啜泣喁喁相勸”,詩人披衣起床趿鞋逡巡,竟“什么也沒有”! 虛虛實實,似真非真,撲朔迷離,令人長嘆。它是詩人的心理現實,是詩人白日噩夢在黑夜的重演。詩人筆力所到之處,充滿了誘人的神秘美。經歷了“人世間的痛苦”的當今詩人和捱著“九泉下的辛酸”的古代詩人,在這一夜隔著彼此看不見的一道夜幕,進行了全詩唯一的一次感情的雙向交流。在陰森、恐怖的氛圍中,全詩裸現了古代詩人的悲切的心理軌跡和詩人公劉的心靈所受到的極大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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