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班昭
【原文】:
惟永初之有七兮,余隨子乎東征。時孟春之吉日兮,撰良辰而將行。乃舉趾而升輿兮,夕予宿乎偃師。遂去故而就新兮,志愴恨而懷悲。明發曙而不寐兮,心遲遲而有違。酌罇酒以馳念兮,喟抑情而自非。諒不登巢椓蠡兮,得不陳力而相追。且從眾而就列兮,聽天命之所歸。遵通衢之大道兮,求捷徑欲從誰?乃遂往而徂逝兮,聊游目而遨魂。歷七邑而觀覽兮,遭鞏縣之多艱。望河洛之交流兮,看成皋之旋門。既免脫于峻崄兮,歷滎陽而過卷。食原武之息足,宿陽武之桑間。涉封丘而踐路兮,慕京師而竊嘆。小人性之懷土兮,自書傳而有焉。遂進道而少前兮,得平丘之北邊。入匡郭而追遠兮,念夫子之厄勤。彼衰亂之無道兮,乃困畏乎圣人。悵容與而久駐兮,忘日夕而將昏。到長垣之境界,察農野之居民。睹蒲城之丘墟兮,生荊棘之榛榛。惕覺寤而顧問兮,想子路之威神。衛人嘉其勇義兮,訖于今而稱云。蘧(qú)氏在城之東南兮,民亦尚其丘墳。惟令德為不朽兮,身既沒而名存。惟經典之所美兮,貴道德與仁賢。吳札稱多君子兮,其言信而有徵。后衰微而遭患兮,遂陵遲而不興。知性命之在天,由力行而近仁。勉仰高而蹈景兮,盡忠恕而與人。好正直而不回兮,精誠通于明神。庶靈祇之鑒照兮,祐貞良而輔信。
亂曰:君子之思必成文兮,盍各言志慕古人兮?先君行止則有作兮,雖其不敏敢不法兮?貴賤貧富不可求兮,正身履道以俟時兮。修短之運愚智同兮,靖恭委命唯吉兇兮。敬慎無怠思嗛(qiān)約兮,清靜少欲師公綽兮。
【譯文】:
永初七年,我隨丈夫離京東行。正值初春好時節,選定良辰吉日準備起程。清晨從洛陽登車出發,傍晚住宿在偃師。離開故宅遷往新居,心情蒼涼又悲傷。天放亮仍不能入睡,心中猶豫不情愿。借酒澆愁以斷絕思念之情,喟然長嘆,抑制情緒覺得不該如此。既然不是生活在未開化的上古時代,怎能不追隨丈夫為朝庭效力?將跟隨眾人一起加入渾噩者之列,聽憑天命的支配。遵循康莊大道才是正路,若尋邪僻小路將跟誰作伴?
于是前往遠逝,一路眼觀神游。經過七縣盡情觀賞,抵達鞏縣遇到艱險。遠望黃河洛水交相奔流,近看成皋的旋門就在眼前。擺脫險峻,經滎陽、過武卷,在原武吃飯休息,晚上住宿在陽武的桑樹林間。越過封丘踏上大路,懷念京都洛陽而暗自嘆息。小人懷念故土,此話經傳已有記載。又上路往前走了一段,到達平丘縣的北邊。進入匡人的舊城緬懷歷史,想起當年孔夫子在此遭受圍困。那是混亂無道的年代,竟然圍困威脅圣人。悵惘遲疑車馬不前,不知不覺日落黃昏。來到長垣境界,察看田野里的農夫。目睹蒲城的廢墟,長滿了茂密的野草。突然醒悟而環顧問訊,想起當年子路的威武神情。衛國人嘉許他英勇仗義,直到今天還在稱頌。蘧瑗墓地在城的東南,人民還崇尚他的丘墳。唯有美德永垂不朽,人雖去世而英名長存。經典中所贊美的,珍視道德與仁義賢能。吳公子季札稱贊衛國君子多,他的話可信并得到驗證。衛國后來遭到禍患,于是衰敗下去再沒強盛。可知性與命在于天賦,唯修養可通過努力實踐而漸近于仁。勉力地瞻仰高德,追隨前賢,盡忠恕之道對待他人。追求正直而不怕挫折,精意誠心可以感動神靈。庶幾神靈明察觀照,保祐正直善良而輔佐信義的人。
亂辭:君子之思慮必然成文章,何不抒發志向效仿古人?先父行止作《北征賦》,我雖不聰明又怎敢不奉為榜樣?貴賤貧富不可強求,正身守道以待時運。幸運,厄運不論愚人、智者都會有,恭恭敬敬寄托命運,任憑吉與兇。恭敬謹慎不怠惰,唯思謙遜與簡約,清靜寡欲愿師法公綽。
【評介】:
班昭為班彪之女,曹世叔之妻,又稱曹大家。大家學識淵博,多才藝,屢受召入宮,為皇后及諸貴人當教師。其兄固修《漢書》未成而卒,大家整理補撰,使這部在史學界和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著作成為完璧。和帝七年,世叔“為陳留長,大家隨至官,作《東征賦》”。此賦為“發洛至陳留述所經歷也”。(《文選》李善注)從賦的內容看,乃仿其父班彪的《北征賦》,為記行言志之作。
文章開篇交待了東征的時間、緣由及心境。時間為永和七年孟春時節,加之良辰吉日。這正是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的季節,也正是郊游踏青的美好時光。然而,卻因丈夫曹世叔調離京都洛陽去陳留上任,作者不得不跋山涉水隨夫東征。這里點出了東征的緣由。心境又如何呢?對于“去故而就新”,離開繁華的京都去陳留一舉,作者是“志愴悢而懷悲”,心中有一種惆悵留戀之感。而且這感情很強烈,至使“明發曙而不寐兮,心遲遲而有違。”為了排遣愁懷,只好借酒消愁,自我克制,用理智戰勝情感。作者并非凡婦俗女,所以終于想開了:“諒不登巢而椓蠡兮,得不陳力而相追”,“且從眾而就列兮,聽天命之所歸”。在心境的描寫上,作者把因“去故而就新”產生的惆悵留戀之感及內心的矛盾斗爭,寫得自然、真切、質樸,能引起強烈共鳴;在時間的描寫上,與后世作品不盡相同。后世作家把時間作為作品環境的一部分描寫,并且努力使情與境相和諧,而在這里卻是相悖,以此形成一種反襯,凸現惆悵留戀之情。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
接著作者記述了東征沿途所歷所見,吊古言志,抒發情懷。從京都洛陽至陳留,路途遙遙,沿途所歷之地、所見之物及遇到的艱難險阻眾多,這是不言而喻的。作者并沒有如實地抄錄現實,而是有選擇、有概括地依次寫來。用“歷”、“遭”、“望”、“看”、“食”、“宿”、“涉”、“得”、“入”、“到”、“睹”等各不重復的動詞,既寫出了所歷之地、所見之物的特點,又順序井然,再現了東征之情境,有文氣貫通、一氣呵成之感。可見作者記述之功力。特別是在所歷之地、所見之物中,作者著重寫了三點,借以吊古言志,抒發情懷。其一是,“入匡郭而追遠兮,念夫子之厄勤”。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將適陳,過匡,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虎嘗暴于匡人,遂止孔子”。夫子厄勤即指此事。作者進入匡人的舊城,緬懷歷史,想起當年孔子遭圍困這件事。此事對于恪守封建禮義的作者來說,當然是大逆不道,無法理解。所以其議論道:“彼衰亂之無道兮,乃困畏乎圣人”,氣憤不平,態度極其鮮明。其二是,“睹蒲城之丘墟兮”,“想子路之威神”。子路為孔子的弟子,相傳勇力過人。李善注引《史記》曰:“子路為薄邑大夫”。作者目睹薄城廢墟,荊棘叢生,突然想起當年子路的威武神情,而衛國人嘉許子路的英勇仗義,直到今天還在稱頌。可見子路英名不朽,作者顯然是褒揚。其三是,“蘧氏在城之東南兮,民亦尚其丘墳”。蘧氏即指蘧瑗,春秋衛國人,據史籍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以賢著稱。說衛國人蘧瑗的墳埋在蒲城的東南方,民眾還在景仰他的丘墳。這也是褒揚蘧瑗的英名不朽。通過憑吊古人,作者自然得出結論:“惟令德為不朽兮,身既沒而名存。惟經典之所美兮,貴道德與仁賢”。憑吊古人不是目的,吊古,還要言志,抒發情懷。那么作者的志向是什么呢?那就是:“知性命之在天,由力行而近仁”,“勉仰高而蹈景兮,盡忠恕而與人”,“好正直而不回兮,精誠通于明神”。翻譯過來,概括說,即:聽天命,師古人,努力實踐,做一個仁義道德之人。全文最后亂辭部分實際重申這一觀點,只不過寫得更具體些罷了。從全文表達出的思想觀點看,作者有濃厚的儒家思想,這一點與其父是一脈相承的。在此,我們沒有必要去評論儒家思想的是與非。
藝術上,此賦接近班彪的《北征賦》。突出表現在記敘條理清楚,議論中肯質樸,抒情回環細膩,而且三者能有機結合。從記敘看,作者寫從京都洛陽出發,一路所歷所見,依次寫來,井然有序,以簡潔多變的筆觸勾勒出一幅歷歷可見的東征路線圖。從抒發感情看,開始寫春光明媚的大好季節,作者不得不隨丈夫東征。對于“去故而就新”,表現出的是“志愴恨而懷悲”、“明發曙而不寐”,可見惆悵懷戀之情是極強烈的,作者進行了直接描寫。以后基本上是夾雜在敘述和議論中表現感情的。在中途,惆悵懷戀之情大為減弱,變為“慕京師而竊嘆”。在文章的后半部分,惆悵懷戀之情已被理智所淹沒,而轉化為對匡人圍困孔子的道義上的氣憤不平和對子路、蘧瑗的贊美之情。情感表現得回環細膩有波瀾,而且層次清楚。記敘、抒情又緊密地結合著議論,而議論重點表現在吊古言志。記敘了三件史實后,作者議論道:“惟令德為不朽兮,身既沒而名存。惟經典之所美兮,貴道德與仁賢”,從事實出發進行議論,由事實得出結論,議論中肯、質樸,令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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