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孟鄰 【本書體例】
張獻忠掠河南,俘一男子,自言有禁方,能活人。賊姑置軍中。獻忠性殘暴,每以大梃撻左右至死,既死而悔。偶憶男子言,使治,果立愈,始寵異焉。
獻忠在長沙,一日忽下令曰:“人持一幾來。”頃之,得幾數萬,累為臺,高幾千尺。令將士執弓矢環其下,曰:“吾有呼,即全軍呼”,而召男子登之。男子登未半,股栗欲止,視臺下皆引滿相擬,大懼,遂造于顛。于是獻忠揖而呼曰:“老神仙!”將士數十萬齊呼曰:“老神仙!老神仙!”聲殷然動山谷。自此,軍中皆稱為“老神仙”云。
老神仙者,鄧州人,姓陳,名士慶。少慕仙術,遍游名山,無所遇。后至終南,見老人籜(tuò拓)冠羽衣,瞑坐石上峒中。士慶疑非常人,再拜自陳,求為弟子。久之,老人拭目徐視,曰:“若豈神仙中人?去,勿溷(hùn混)我。”士慶跪拜者累日,每饑則往山下乞食。老人乃與一物,如飴,食之,腹中氣蒸蒸然,遂不復饑。士慶愈不肯去。又累日,老人出書一卷授之,始拜受而退。視其書,多不省,唯末四頁頗能識之,則禁方也。歸過洛陽,有富家女秋千墜地而折足,募能愈者予百金。試以其方治之,果愈,得金以歸。時盜賊蜂起,父母疑子素無賴,在外久,必從賊得金。士慶出書自明。父方怒,投之火,急起拾取,止存末四紙而已。士慶初匿其姓名,后蜀文士劉𦶜與之善,許為作傳,始為𦶜述之如此。
其在賊中所全活甚眾。獻忠嬖(bì畢)楚府宮人老腳,偶以暴怒,引刀刺之,洞腹潰腸,召士慶使治。士慶曰:“嘻,烏有人腸離體而可復活者?然大王有命,不敢違。”舁置木扉,以清水滌之,納其腸胃,線紉而敷以藥。老腳越宿而呻吟,三日而思飲食,五日而起坐,不十日而仍侍左右矣。孫可望殺一愛妾,士慶度其必悔,即持去治之,如老腳,衾裹置軍中。閱數日,見可望曰:“前夜將軍何自殺所愛乎?”可望撫膺嘆曰:“悔不求君治”。士慶曰:“毋過傷。吾今適得一美人,愿以奉將軍”。令人持車至,啟衾出之,則前所殺妾也。視其項,紅痕環如縷,美麗乃倍于平時。白文選與官軍戰,炮中其頸,瀕死。士慶曰:“傷重矣。我無子,彼能父我,而養我以終身,當活之。然彼素反覆,書券來。”白即書券如其言。乃以藥殭其痛處,鋸去傷骨,殺犬取脛骨,如其長,合之,敷以藥。閱三日而文選持騎入官軍,斬發炮者,以首歸。其奇驗多類此。
獻忠死,士慶遨游諸將間,年老矣,猶日飲酒數斗,御數女。人或求其術,輒曰:“此非吾所傳,有司之者。”后從文選投誠,而死于騰越。
(選自《鹿樵紀聞》)
張獻忠攻掠河南時,俘虜了一個男子,自稱有秘方,能使人起死回生。張獻忠姑且把他留在軍中。獻忠性情殘暴,常常用大棍把手下的人毆打至死,人死之后又后悔。偶爾想起這個男子的話,讓他去治療,果然馬上治好,于是開始對他格外寵愛。
獻忠在長沙時,一天忽然下令說:“每人拿來一只小桌。”不一會兒得到幾萬只小桌,把它們堆積起來成一座高臺,有幾千尺高。獻忠命令將士在下面手持弓箭,圍高臺站著,說:“我要是呼喊,那么全軍都呼喊。”繼而把這男子叫來,讓他登上高臺。這男子攀登不到一半,兩腿戰栗,想停下,一看臺下,士兵都拉滿了弓準備放箭射,非常害怕,于是趕快爬上頂端。于是獻忠向他行禮,叫道:“老神仙!”幾十萬將士也一齊叫道:“老神仙!老神仙!”聲音巨大震動山谷。自此,軍中都叫他為“老神仙”。
老神仙是鄧州人,姓陳,名士慶,年青時仰慕神仙法術,游遍了名山,卻沒有求到。后來到了終南山,見一個老人戴著竹筍皮制的帽子,穿著羽毛作的衣服,閉著眼睛坐在洞中的石頭上。士慶疑心他不是一般的人,于是多次行禮,并自我介紹,懇求作他的弟子。過了很長時間老人擦了擦眼睛,慢慢地看著他說:“你哪里是神仙中的一員呢,走開,不要擾亂我。”士慶已經跪著好幾天了,餓了就往山下要飯,老人這才給了他一個東西,象飴糖,吃了之后,肚子里象有蒸氣一樣,就不再餓了。于是士慶越發不肯離去。又過了幾天,老人拿出一卷書給士慶,士慶才恭敬地收下,拜謝而去。看看那本書,大多都看不懂,只有末尾四頁,大致能看懂,那是秘方。回家途中路過洛陽,有一個富人家的女孩,蕩秋千時掉在地上摔斷了腳,富人家拿百金招聘能治好她腳的人,士慶嘗試著用他那本書上的秘方去治療,果然治好了,得到錢回了家。當時盜賊蜂起,士慶父母懷疑兒子向來無賴慣了,在外面時間長了,一定是跟了強盜才得到的錢,士慶拿出書申辯。父親正在氣頭上,把書扔到火里,士慶急忙拾出來,那本書只剩下末尾四頁了。士慶起初隱姓埋名,后來四川的文人劉𦶜對他很好,答應為他作傳記,他才對劉𦶜講敘了這些情況。
老神仙在農民軍中救活保全的人很多。獻忠所寵愛的楚府宮女老腳,偶然因為獻忠大怒中拿刀對她刺去,肚子穿破了一個洞,腸子流了出來。獻忠把士慶叫來治療,士慶說:“哈,沒有腸子流出身體之外而能活過來的人,不過大王有命令,我不敢違抗”。讓眾人把她抬到一個門板上,用清水把傷口洗干凈,把她的腸子放進去,縫上線并用藥敷上。老腳過了一夜開始呻吟,過三天開始想吃飯喝水,五天就可以坐起身,不上十天就仍然在獻忠身旁伺候了。孫可望殺了一個寵愛的侍妾,士慶估計可望肯定會后悔,就把她抬走治療,象對老腳一樣,用被子包裹著放在軍中。過了幾天,見到可望說:“前幾天將軍為什么親自殺了所寵愛的人呢?”可望撫摸著胸口嘆息說:“真后悔沒有請您治療。”士慶說:“不要過于悲傷,我現在正好得到一個美女,情愿把她獻給將軍。”讓人推著車進來,打開被子讓她出來,正是可望所殺的侍妾。看她的脖子,一條紅色的痕跡圍著脖子,象一條線,比平時還美麗許多。白文選與官軍作戰,被官軍的炮火擊中了脖子,快死了,士慶說:“傷太重了,我沒有兒子,他若能認我為父贍養我到老死,就可以救活他,可是他向來出爾反爾,要寫一份書面憑證來。”白文選就象他說的那樣寫了憑證。于是老神仙用藥敷在傷痛的地方,鋸掉受傷的骨頭,殺了一條狗,取出一條同樣長的狗骨頭,扣合在白文選的傷折處,然后用藥敷上。過了三天,文選就率領騎兵攻擊官軍,殺了那個開炮的人,并帶回了首級。老神仙醫術的奇妙效果大都與此差不多。
獻忠死后,士慶來往于諸位大將之間,年齡已經老了,還能每天喝幾斗酒,占有好幾個女人。有人向他請教醫術,他就說:“這不是我能夠隨意傳人的,自有掌管這種仙術的人”。后來跟著白文選投降了官軍,病死在騰越。
本篇在敘述結構上既嚴謹完整,又比較靈活。
首先,作者表現老神仙醫術的奇異高超,沒有一般性地稱頌,而是選擇了三件極有代表性的事例,其一是為獻忠的寵妾作手術。以當時的醫療手段與起義軍中的條件,能夠將腸子流到體外的瀕死病人起死回生,而且治愈過程之快,實在罕見。從文中對手術過程的描述看,老神仙醫道嫻熟,章法有序,從容不迫。其二是救治孫可望將軍的寵妾。文中敘道:“孫可望殺一愛妾”,由一個殺字可以看到,這不是一般的傷病,而經過老神仙之手,則這位侍妾不僅完全痊愈,而且脖子上的刀痕“環如縷,美麗乃倍于平時。”不僅僅是起死回生,而且還頗有美容的本領。其三是老神仙居然剪取了一條狗骨,扣合在將領白文選頸部被鋸去的骨頭處。而不過三天,白文選就能馳騁疆場。三件事例,都是難度較大,幾乎不可想象的外科手術,足以表現老神仙醫道的高妙絕倫。
其次,使用倒敘手法。作者在敘述老神仙怎樣以高妙醫術使病人起死回生前,先講敘了張獻忠聚全軍而尊呼其為老神仙的故事,那個恢宏而奇特的場面:士慶站在幾千尺高的臺上,四周圍著數十萬將士,獻忠一呼而全軍皆呼,給人極深刻的印象。因而也就給讀者造成一種懸念,既然陳士慶如此為一貫不尊重人的獻忠所崇拜,那么一定醫術超然拔群。然后文章再從老神仙青年訪道終成大果開始講起,給其醫術又渲染上一層神秘色彩。繼之描述老神仙為人治療,最后講到老神仙的結局。倒敘結構不僅顯得完整,而且緊緊抓住讀者的興趣,避免了行文的呆板。
其實,在作者講敘陳士慶這個老神仙的同時,另一個老神仙的形象也同樣呼之欲出,這就是傳授道術給士慶的那個山中老者。作者先寫他“籜冠羽衣”,一幅仙風道骨的相貌。繼而寫他贈給士慶一卷博奧深邃的書籍。士慶雖然只看懂此書末尾四頁,卻已經成為人間的神仙,那么這位老者的仙術是不言而喻了。雖說有些荒誕不經,但文學上的襯托效果卻非常強烈。
當然,在賞析本篇作品時,應注意到作者作為封建文人,在對農民義軍的稱謂上頗有污蔑,不過這在當時社會是通行的,不應過分苛求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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