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戲劇·張古老種瓜娶文女》原文與賞析
馮夢龍
長空萬里彤云作,迤邐祥光遍齋閣。
未教柳絮舞千球,先使梅花開數萼。
入簾有韻自颼颼,點水無聲空漠漠。
夜來閣向古松梢,向曉朔風吹不落。
這八句詩題雪,那雪下相似三件物事:似鹽,似柳絮,似梨花。雪怎地似鹽?謝靈運曾有一句詩詠雪道:“撒鹽空中差可疑。”蘇東坡先生有一詞,名《江神子》:
黃荀猶自雨纖纖,曉開簾,玉平檐。江闊天低,
無處認青簾,獨坐閑吟誰伴我?呵凍手,捻衰髯。
使君留客醉懨懨,水晶鹽,為誰甜?手把梅花,
東望憶陶潛。雪似古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這雪又怎似柳絮?謝道韞曾有一句詠雪道:“未若柳絮因風起。”黃魯直有一詞,名《踏莎行》:
堆積瓊花,鋪陳柳絮,曉來已沒行人路。長空尤未綻彤云,飄飖尚逐回風舞。對景銜杯,迎風索句,回頭卻笑無言語。為何終日未成吟?前山尚有青青處。
又怎見得雪似梨花?李易安夫人曾道:“行人舞袖拂梨花。”晁叔用有一詞,名《臨江仙》:
萬里彤云密布,長空瓊色交加。飛如柳絮落泥沙。前村歸去路,舞袖拂梨花。此際堪描何處景?江湖小艇漁家。旋斟香醞過年化。披蓑乘遠興,頂笠過溪沙。”
雪似三件物事,又有三個神人掌管。那三個神人?姑射真人、周瓊姬、董雙成。周瓊姬掌管芙蓉城;董雙成掌管貯雪琉璃凈瓶,瓶內盛著數片雪;每遇彤云密布,姑謝真人用黃金箸敲出一片雪來,下一尺瑞雪。當日紫府真人安排筵會,請姑謝真人、董雙成,飲得都醉。把金箸敲著琉璃凈瓶,待要唱只曲兒。錯敲破了琉璃凈瓶,傾出雪來,當年便好大雪。曾有只曲兒,名做《憶瑤姬》:
姑謝真人,宴紫府,雙成擊破瓊苞。零珠碎玉,被蕊宮仙子,撒向空拋。乾坤皓彩中宵,海月流光色共交。向曉來,銀壓瑯玕,數枝斜墜玉鞭梢。荊山隈,碧水曲,際晚飛禽,冒寒歸去無巢。檐前為愛成簪箸,不許兒童使杖敲。待效他當日袁安謝女,才詞詠嘲。
姑射真人是掌雪之神。又有雪之精,是一匹白騾子,身上抖下一根毛,下一丈雪。卻有個神仙是洪崖先生管著,用葫蘆幾盛著白騾子。赴罷紫府真人會,飲得酒醉,把葫蘆塞得不牢,走了白騾子,卻在番人界里退毛。洪崖先生因走了白騾子,下了一陣大雪。
且說一個官人,因雪中走了一匹白馬,變成一件蹊蹺神仙的事,舉家白日上升,至今古跡尚存。蕭梁武帝普通六年,疼十二月,有個諫議大夫姓韋名恕,因諫蕭梁武帝奉持釋教得罪,貶在慈生駟馬臨做判院。這官人:
中心正直,秉氣剛強。有回天轉日之言,懷逐佞去邪之見。
這韋官人受得滋生駟馬監判院,這座監在真州六合縣界上。蕭梁武帝有一匹白馬,名作“照殿玉獅子”:
蹄如玉削,體若瓊妝。蕩胸一片粉鋪成,擺尾萬條銀縷散。能馳能載,走得千里程途;不喘不嘶,跳過三重闊澗。渾似狻猊生世上,恰如白澤下人間。
這匹白馬,因為蕭梁武帝追趕達摩禪師,到今時長蘆界上有失,罰下在滋生駟馬監,教牧養。當日大雪下,早晨起來,只見押槽來稟復韋諫議道: “有件禍事,——昨夜就槽頭不見了那照殿玉獅子。”嚇得韋諫議慌忙叫將一監養馬人來,卻是如何計結?就中一個押槽出來道:“這匹白馬容易尋。只見他雪中腳跡,便知著落。”韋諫議道:“說得是。”即時差人隨著押槽,尋馬腳跡。迤邐間行了數里田地,雪中見一座花園,但見:
粉妝臺謝,瓊鎖亭軒。兩邊斜壓玉欄桿,一徑平鉤銀綬帶。太湖石陷,恍疑鹽虎深埋;松柏枝盤,好似玉龍高聳。徑里草枯難辨色,亭前梅綻只聞香。
卻是一座籬園。押槽看著眾人道:“這匹馬在這莊里。”即時敲莊門,見一個老兒出來。押槽相輯道:“借問則個。昨夜雪中滋生駟馬監里,走了一匹白馬。這匹馬是梁皇帝騎的御馬,名喚做‘照殿玉獅子’。看這腳跡時,卻正跳入籬園內來。老丈若還收得之時,卻教諫議自備錢酒相謝。”老兒聽得道:“不妨,馬在家里。眾人且坐,老夫請你們食件物事了去。”眾人坐定,只見大伯子去到籬園根中,去那雪里面,用手取出一個甜瓜來。看這瓜時,真個是:
綠葉和根嫩,黃花向頂開。
香從辛里得,甜向苦中來。
捻指過了兩月,至次年春半,景色清明。恭人道:“今日天色晴和,好去謝那送瓜的張公,謝他收得馬。”諫議即時教安排酒樽食壘,暖蕩撩鍋,辦幾件食次。叫出十八歲女兒來,道:“我今日去謝張公,一就帶你母子去游玩閑走則個。”諫議乖著馬,隨兩乘轎子,來到張公門前,使人請出張公來。大伯連忙出來唱喏。恭人道: “前日相勞你收下馬,今日諫議置酒,特來相謝。”就草堂上鋪陳酒器,擺列杯盤,請張公同坐。大伯再三推辭,掇條凳子,橫頭坐地。酒至三杯,恭人問張公道: “公公貴壽?”大伯言: “老拙年已八十歲。”巷人又問: “公公幾口?”大伯道:“孑然一身。”恭人說:“公公也少不得個婆婆相伴。”大伯應道: “便是沒恁么巧頭腦。”恭人道: “也是說個七十來歲的婆婆。”大伯又道:“年紀須老,道不得個:
百歲光陰如捻指,人生七十古來稀。”
恭人道:“也是說一個六十來歲的。”大伯道:“老也:月過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萬事休。”
恭人道:“也是說一個五十來歲的。”大伯道:“老也:三十不榮,四十不富,五十看看尋死路。”
恭人忍不得,自道,看我取笑他: “公公說個三十來歲的。”大伯道:“老也。”恭人說: “公公,如今要說幾歲的?”大伯抬起身來,指定十八小娘子道:“若得此女以為匹配,足矣。”韋諫議當時聽得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卻不聽他說話,叫那當直的都來要打那大伯。恭人道: “使不得,特地來謝他,卻如何打他?這大伯年紀老,說話顛狂,只莫管他。”收拾了酒器自歸去。話里卻說張公,一并三日不開門。六合縣里有兩個撲花的,一個喚做王三,一個喚做趙四,各把著大蒲簍來,尋張公打花。見分不開門,敲門叫他,見大伯一行說話,一行咳嗽,一似害癆病相思,氣絲絲地。怎見得? 曾有一 《夜游宮》詞:
四百四病人皆有,只有相思難受。不疼不痛在心頭,魆魆地教人瘦。愁逢花前月下,最怕黃昏時候。心頭一陣癢將來,一兩聲咳嗽咳嗽。
看那大伯時,喉嚨啞颯颯地出來道:“罪過你們來,這兩日不歡,要花時打些個去,不要你錢。有件事相煩你兩個:與我去尋兩個媒人婆子,若尋得來時,相贈二百足錢,自買一角酒吃。”二人打花了自去。一時之間,尋得兩個媒人來。這兩個媒人:
開言成匹配,舉口合和諧。掌人間鳳只鸞孤,管宇宙孤眠獨宿。折莫三重門戶,選甚十二樓中?男兒下惠也生心,女子麻姑須動意。傳言玉女,用機關把手拖來;侍香金童,下說辭攔腰
抱住。引得巫山偷漢子,唆教織女害相思。叫得兩個媒婆來,和公公廝叫。張公道: “有頭親相煩說則個。這頭親曾相見,則是難說。先各與你三兩銀子。若討得回報,各人又與你五兩銀子,說得成時,教你兩人撰個小小富貴。”張媒、李媒便問: “公公,要說誰家小娘子?”張公道:“滋生駟馬監里韋諫有個女兒,年紀一十八歲,相煩你們去與我說則個。”兩個媒婆含著笑笑,接了三兩銀子出去。行半里田地,到一個土坡上,張媒看著李媒道:“怎地去韋諫議宅里說?”張媒道:“容易,我兩人先買一角酒吃,教臉上紅拂拂地,走去韋諫議門前旋一遭,回去說與大伯,只道說了,還未有回報。”道猶未了,則聽得叫道:“且不得去!”回頭看時,卻是那張公趕來。說道:“我猜你兩人買一角酒,吃得臉上紅拂拂地,韋諫議門前旋一遭回來,說與我道未有回報,還是恁地么?你如今要得好,急速便去,千萬討回報。”兩個媒人見張么恁地說首,做著只得去。
兩人同到滋生駟馬監,倩人傳報與韋諫議。諫議道: “教入來。”張媒、李媒見了。諫議道: “你兩個莫議是來說親么?”兩個媒人笑嘻嘻的,怕得開口。韋諫道: “我有個大的兒子,二十二歲,見隨王僧辯征北,不在家中;有個女兒,一十八歲,清官家貧,無錢嫁人。”兩個媒人則在階下拜,不敢說。韋諫議道:“不須多拜,有事但說。”張媒道:“有件事,欲待不說,為他六兩銀;欲待說,恐激惱諫議,又有些個好笑。”韋諫議問如何。張媒道:“種瓜的張老,沒來歷,今日使人來叫老媳婦兩人,要說諫議的小娘子。得他六兩銀子,現在這里。”懷中取出那銀子,教諫議看,道: “諫議周全時,得這銀;若不周全,只得還他。”諫議道:“大伯子莫是風?我女兒才十八歲,不曾要說親。如今要我如何周全你這六兩銀子?”張媒道:“他說來,只問諫議覓得回報,便得六兩銀子。”諫議聽得說,用指頭指著媒人婆道:“做我傳話那沒見識的老子,要得成親,來日辦十萬貫見錢為定禮,并要一色小錢,不要金錢準折。”教討酒來勸了媒人,發付他去。
兩個媒人拜謝了出來,到張公家,見大伯伸著脖項,一似望風宿鵝。等得兩個媒人回來道:“且坐,生受不易!”且取出十兩銀子來,安在桌上,道:“起動你們,親事圓備。”張媒問道:“如何了?”大伯道:“我丈人說,要我十萬貫錢為定禮,并要小錢,方可成親。”兩個媒人道:“猜著了,果是諫議恁地說。公公,你卻如何對付?”那大伯取出一掇酒來開了,安在桌子上,請兩個媒人各吃了四盞。將這媒人轉屋山頭邊來,指著道:“你看!”兩個媒人用五輪八光左右兩點瞳人,打一看時,只見屋山頭堆垛著一便價十萬貫小錢兒。道:“你們看,先準備在此了。”只就當日,教那兩個媒人先去回報諫議,然后發這錢來。媒人自去了。
這里安排車仗,從里面叫出幾個人來,都著紫衫,盡戴花紅銀揲子,推數輛太平車:
平川如雷吼,曠野似潮奔。猜疑地震天搖,仿佛星移日轉。初觀形象,似秦皇,塞海鬼驅山;乍見威儀,若夏奡行舟臨陸地。滿川寒雁叫,一隊錦難鳴。
車子上旗兒插著,寫道:“張公納韋諫議宅財禮。”眾人推著車子,來到諫議宅前,喝起三聲喏來,排著兩行車子,使人入去,報與韋諫議。諫議出來看了車子,開著口則合不得。便人入去,說與恭人,卻怎地對付?恭人道:“你不合勒他討十萬貫見錢,不知這大伯如今那里擘劃將來?待不成親,是言而無信;待與他成親。豈有衣冠女子,嫁一園叟乎?”夫妻二人倒斷不下,恭人道:“且叫將十八女歲兒前來,問這事卻是如何。”女孩兒懷中取出一個錦囊來。原來這女子七歲時,不會說話。一日,忽然間道出四句言語來:
天意豈人知?應于南楚畿。
寒灰熱如之,枯楊再生梯。
旱蓮得雨重生藕,枯木無芽再遇春。
做成了親事。卷帳回,帶那兒女歸去了。韋諫議戒約家人,不許一人去張公家去。
普通七年。夏六月間,諫議的兒子,姓韋名義方,文武雙全,因隨王僧辯北征回歸,到六合縣。當日天氣熱,怎見得?
萬里無云駕六龍,千林不放鳥飛空。
地燃石裂江湖沸,不見南來一點風。
西園摘處香和露,洗盡南軒暑。莫嫌坐上適無蠅,只恐怕寒難近玉壺冰,井花浮翠金盆小,午夢初回了。詩翁自是不歸來,不是青門無地可移栽。
韋義方覺走得渴,向前要買個瓜吃。抬頭一覷,猛叫一聲道:“文女,你如何在這里?”文女叫:“哥哥,我爹爹嫁我在這里。”韋義方道:“我路上聽得人說道,爹爹得十萬貫錢,把你賣與賣瓜人張公,卻是為何?”那文女把那前面的來歷,對韋義方從頭說一遍。韋義方道:“我如今要與他相見如何?”文女道:“哥哥要見張公,你且少待。我先去說一聲,卻相見。”文女移身,已挺腳步入房里,說與張公。復役出來道:“張公道你性如烈火,意若飄風,不肯教你相見。哥哥,如今要相見卻不妨,只是勿生惡意。”說罷,文女引義方入去相見。大伯即時抹腰出來。韋義方見了,道:“卻不叵耐!恁么模樣,卻有十萬貫錢娶我妹子,必是妖人。”一會子掣出太阿寶劍,覷著張公,劈頭便剁將下去。只見劍靶握在手里,劍卻折做數段。張公道:“可惜又減了一個神仙!”文女推那哥哥出來,道:“教你勿生惡意,如何把劍剁他?”韋義方歸到家中,參拜了爹爹媽媽,便問如何將文女嫁與張公。韋諫議道:“這大伯是個作怪人。”韋義方道:“我也疑他,把劍剁他不著,到壞了我一把劍。”
次日早,韋義方起來,洗漱罷,系裹停當,向爹爹媽媽道:“我今日定要取這妹子歸來;若取不得這妹子,定不歸來見爹爹媽媽。”相辭了,帶著兩個當直,行到張公處,但見平原曠口,蹤跡荒涼。問那當方住的人,道:“是有個張公,在這里種瓜。住二十來年,昨夜一陣烏風猛雨,今日不知所在。”韋義方大驚抬頭,只見樹上削起樹皮,寫著四句詩道:
兩枚篋袋世間無,盛盡瓜園及草廬。
要識老夫居止處,桃花莊上樂天居。
行了半日,那里得見桃花莊?正行之次,見一條大溪攔路,但見:
寒溪湛湛,流水冷冷。照人清影澈冰壺,極目浪
花番瑞雪。垂楊掩映長堤,世俗行人絕往來。韋義方到溪邊,自思量道: “趕了許多路,取不得妹子歸去,怎地見得爹爹媽媽?不如跳在溪水里死休。”遲疑之間,著眼看時,則見溪邊石壁上,一道瀑布泉流將下來,有數片桃花,浮在水面上。韋義方道:“如今是六月,怎得桃花片來?上面莫是桃花莊,我那妹夫張公住處?”則聽得溪對岸一聲哨笛兒響,看時,見一個牧童騎著蹇驢,在那里吹哨笛兒,但見:
濃綠成陰古渡頭,牧童橫笛倒騎牛。
笛中一曲 《升平樂》,喚起離人萬種愁。
快活無過莊家好,竹籬茅舍清幽。春耕夏種及秋收。冬間觀瑞雪,醉倒被蒙頭。門外多栽榆柳樹,楊花落滿溪頭。絕無閑悶與閑愁。笑他名利客,役役市廛游。
到得莊前,小童入去,從籬園里走出兩個朱衣吏人來,接見這韋義方,道: “張真人方治公事,未暇相待,令某等相款。”遂引到一個大四望亭子上,看這牌上寫著 “翠竹亭”,但見:
茂林郁郁,修竹森森。翠陰遮斷屏山,密葉深藏
軒檻。煙鎖幽亭仙鶴唳,云迷深谷野猿啼。亭子上鋪陳酒器,四下里都種夭桃艷杏,異卉奇葩,簇著這座亭子。朱衣吏人與義方就席飲宴。義方欲待問張公是何等人,被朱衣吏人連勸數杯,則問不得。及至筵散,朱衣相辭自去,獨留韋義方在翠竹軒,只教少待。
韋義方等待多時無信,移步下亭子來。正行之間,在花木之外,見一座殿屋,里面有人說話聲。韋義方把舌頭舔開朱紅球路亭隔看時,但見:
朱欄玉砌,峻宇雕墻。云屏與珠箔齊開,寶殿共瓊樓對峙。靈芝叢畔,青鸞彩鳳交飛;琪樹陰中,白鹿玄猿并立。玉女金童排左右,祥煙瑞氣氤氳。
見這張公頂冠穿履,佩劍執圭,如王者之服,坐于殿上。殿下列兩行朱衣吏人,或神或鬼。兩面鐵枷,上手枷著一個紫袍金帶的人,稱是某州城隍,因境內虎狠傷人,有失檢舉;下手枷著一個頂盔貫甲,稱是某州某縣山神,虎狠損害平人,部轄不前。看這張公書斷,各有罪名。韋義方就窗眼骨望見,失聲叫道:“怪哉,怪哉!”殿上官吏聽得,即時差兩個黃巾力士,捉將韋義方來,驅至階下。官吏稱韋義方不合漏泄天機,合當有罪,急得韋義方叩頭告罪。真人正恁么說,只見屏風后一個婦人,鳳冠霧帔,珠履長裙,轉屏風背后出來,正是義方妹子文女,跪告張公道:“告真人,念是妾親兄之面,可饒恕他。”張公道:“韋義方本合為仙,不合以劍剁吾,吾以親戚之故,不見罪。今又窺覷吾之殿宇,欲泄天機,看你妹妹面,饒你性命。我與你十萬錢,把件物事與你照去支討。”張公移身,已挺腳步入殿里。去多時,取出一個舊席帽兒,付與專義方,教往揚州開明橋下,尋開生藥鋪申公,憑此為照,取錢十萬貫。張公道: “仙凡異路,不可久留。”令吹哨笛的小童,送韋舅乖蹇驢,出這桃花莊去。到溪邊,小童就驢背上把韋義方一推,頭掉腳掀,將下去。義方如醉醒夢覺,卻在溪岸上坐地。看那懷中,有個帽兒。似夢非夢,遲疑未決。且只得攜著席帽兒,取路下山來。
回到昨所寄行李店中,尋兩個當直不見。只見店二哥出來,說道:“二十年前有個韋官,寄下行李,上茅山去擔閣,兩個當直等不得,自歸去了。如今恰好二十年,是隋煬帝大業二年。”韋義方道:“昨日才過一日,卻是二十年。我且歸去六合縣滋生駟馬監,尋我二親。”便別了店主人。來到六合縣。問人時,都道二十年前滋生駟馬監里,有個韋諫議,一十三口白日上升,至今升仙臺古跡尚存,道是有個直閣,去了不歸。韋義方聽得說,仰面大哭。二十年則一日過了,父母俱不見,一身無所歸。如今沒計奈何,且去尋申公討這十萬貫錢。
當時從六合縣取路,迤邐直到揚州,問人尋到開明橋下,果然有個申公,開生藥鋪。韋義方來到生藥鋪前,見一個老兒:
生得形容古怪,裝束清奇。頷邊銀剪蒼髯,頭上雪堆白發。鳶肩龜背,有如天降明星;鶴骨松形;好似化胡老子。多疑商嶺逃秦客,料是磻溪執釣人。
在生藥鋪里坐。韋義方道: “老丈拜揖!這里莫是申公生藥鋪?”公公道:“便是。”韋義方著眼看生藥鋪廚里:
四個茖荖三個空,一個盛著西北風。
韋義方肚里思量道:“卻那里討十萬貫錢與我?”且問大伯,買三文薄荷。公公道:“好薄荷!《本草》上說涼頭明目,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回三錢。”公公道:“恰恨缺。”韋義方道:“回些個百藥煎。”公公道:“百藥煎能消酒面,善潤咽喉,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回三錢。”公公道:“恰恨賣盡。”韋義方道:“回些甘草。”公公道:“好甘草!性平無毒,能隨諸藥之性,解金石草木之毒,市語叫做‘國老’,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問公公回五錢。”公公道:“好教官人知,恰恨也缺。”韋義方對著公公道:“我不來買生藥,一個人傳語,是種瓜的張公。”申公道:“張公卻沒事,傳語我做甚么?”韋義方道:“教我來討十萬貫錢。”申道:“錢卻有,何有為照?”韋義方去懷里摸索一和,把出席帽兒來。申公看著青布簾里,叫渾家出來看。青布簾起處,見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出來,道:“丈夫叫則甚?”韋義方心中道:“卻那張公一般,愛娶后生老婆。”申公教渾家看這席帽兒,是也不是?女孩兒道:“前日張公騎蹇驢兒,打門前過,席帽兒綻了,教我縫。當時沒皂錢,我把紅線縫著頂上。”翻過來看時,果然紅線縫著頂。申公即時引韋義方入去家里,交還十萬貫錢。韋義方得這項錢,把來修橋作路,散與貧人。忽一日,打一酒店前過,見個小童,騎只驢兒。韋義方認得是當日載他過溪的,問小童道:“張公在那里?”小童道:“見在酒店樓上,共申公飲酒。”韋義方上酒店樓上來,見申公與張公對坐,義方便拜。張公道:“我本上仙長興張古老,文女乃上天玉女,只因思凡,上帝恐被凡人點污,故令吾托此態取歸上天。韋義方本合為仙,不合殺心太重,止可受揚州城隍都土地。”道罷,用手一招,叫兩只仙鶴。申公與張古老各乘白鶴,騰空而去。則見半空遺留下一幅紙來,拂開看時,只見紙上題著八句詩,道是:
一別長興二十年,鋤瓜隱跡暫居廛。
因嗟世上凡夫眼,誰識塵中未遇仙?
授職義方封土地,乘鸞文女得升天。
從今跨鶴樓前景,壯觀維揚尚儼然。
按照宋元話本的習慣,正文之前還有入話。本篇的入話連引了四、五首前人詠雪的詩詞,接著由“雪”字引出正文:“且說一個官人,因雪中走了一匹白馬,變成一件蹊蹺神仙的事,舉家白日上升,至今古跡尚存。”
故事的主角是張古老,可是,作者不從張古老講起而是從次要人物韋諫議開始。對韋諫議的身世家庭,也沒來得及作詳細介紹,很快就講他怎么貶在滋生駟馬監做判院,接著就講他把梁武帝的“照殿玉獅子”丟失。再往下就講他尋馬,尋到一個瓜農的家里。這位瓜農也就是小說的主角張古老。讀完全文,我們即可明白,由雪到韋諫議,由韋諫議管馬到丟馬、尋馬,這一連串的描寫,主要是為了引出主角張古老。老古老的出場也極為平常。他是個種瓜的莊戶人家,待人和氣,熱情好客。唯一引起我們注意的是,他居然從雪里取出好幾個甜瓜來,況且“那瓜顏色又新鮮。”
張古老的熱情又引得韋諫議全家來登門拜訪。這時,小說的女主角一韋諫議的女兒出場了。可是,女主角的出場實在太平凡,一筆帶過,一點描寫也沒有。她實在算不上什么女主角,縱觀全文,也沒有多少描寫。這是一篇只有男主角而沒有女主角的小說。可見作者的本意不在寫戀愛與婚姻。
盡管作者的本意不在描寫戀愛與婚姻,可是這樁年齡相差十分懸殊的婚姻無疑會引起讀者的很大興趣,作者借此寫出圍繞這樁奇特姻 的眾人心態。差力寫的是媒人與韋諫議的態度。作者對媒婆這類人物很熟悉,所以寫來得心應手。面對八十老人所出的求婚難題,兩位媒婆只是“含著笑笑接了三兩銀子出去。”她們明知這樁親事沒有一點成功的希望,但也不愿一口回絕,生怕損失了張古老贈的幾兩酬銀。見了韋諫議,她們不好開口,只是“笑嘻嘻的”。待到韋諫議一再追問,她們還吞吞吐吐、說是“有件事,欲待不說,為他六兩銀;欲待說,恐激惱諫議,又有些個好笑。”至于韋諫議的又好氣又好笑,自然更在情理之中。他估量張古老一個種瓜的,拿不出萬貫見錢定禮,以為這就把張古老難住了。誰知張古老拿出十萬貫錢,意是不費吹灰之力。至此,故事向喜劇的方向發展。值得注意的是,對于這樁奇特姻緣中的兩位當事人的心理,作者反而避而不寫。張古老只是一心要娶文女,他不緊不慢,按部就班地行動。至于文女,既不積極,也不反對,只是說: “雖然張公年紀老,恐是天意,卻也不見得。”張古老在雪地里捧出幾個大甜瓜,已經讓人覺得有點奇怪。他的求婚,又讓人覺得納悶。那屋里 “小山頭堆垛著便價十萬貫小錢兒”更使人覺得這個老頭有點神秘。說他好色吧,他已經八十高齡;說他不好色吧,他向文女求婚又是圖什么呢?讀者在這個懸念吸引下,繼續往下看。
作者在這里插進一個輔助人物——文女的哥哥韋義方,利用他來推動情節繼續往前發展。先是韋義方要用劍砍張公,結果不但沒砍著張公,“只見劍靶握在手里,劍卻折做數段。”后來韋義方又去找妹妹文女。至此,張古老的身份越來越清楚。作者借世人韋義方的眼睛,對神仙生活的地方作了夸張的描寫。這里的景色真是美極了: “寒溪湛湛,流水冷冷。照人清影沏冰壺,極目浪花番瑞雪。垂楊掩映長堤岸,世俗行人絕往來”,“則見溪邊石壁上,一道瀑布泉流將下來,有數片桃華,浮在水面上,”“茂林郁郁,修竹森森。翠陰遮斷屏山,密葉深藏軒檻。煙鎖幽停仙鶴唳,云迷深谷野猿啼”。這是作者設想的神仙福地,其實也還是人間的風景。至于張古老處理公事的方式與人間的官吏也并無兩樣。張古老借口韋義方 “不合漏泄天機”,將他送回人間。
借專義方的回到人間,作者寫出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廿年”的奇觀。回到家鄉,誰知父母“一十三口白日上升”,成仙去了。看來是借了文女的光。不是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是 “一人得道,全家升天”了。故事至此本來可以結束了,可作者意猶未盡,又添上了一個小尾巴。張古老讓韋義方去揚州開明橋下的一個生藥鋪去找一個叫申公的人,請申公支付十萬貫錢,關鍵是領錢的信物。這么一大筆錢,那支付的憑證竟是一個舊席帽兒。如何證明這席帽是張公的東西呢?作者又讓申公的夫人出來作證。原來張公來揚州時,席帽兒綻了,讓她縫。當時是用紅線縫的。如今一驗,果然如此。
故事的結尾點明了八十歲的張古老一定要娶十六歲的文女的原因。原來 “文女乃上天玉女,只因思凡,上帝恐被凡人點污”,特意讓上仙張古老取歸上天。按照古典小說的習慣,每個重要一點的人物都要安排結局。于是,韋義方也有了結果: “本合為仙,不合殺心太重,止可受揚州城隍都土地”。而張古老和申公則 “各乘白鶴,騰空而去”。真是皆大歡喜。
這篇小說的中心是要寫一個神仙張古老。可是,從小說的結構上,又不以張古老的行蹤為線索展開情節。作者是從韋家與張古老的關系來寫張古老。先寫雪,由雪到馬,由馬到登門拜訪,直到求婚,成親。又寫韋義方的尋妹,再寫申公付錢,內容如此繁雜,但中心貫一,都是圍繞張古老來著墨的。從張古老的古怪中一點點透露出他的神仙面目。張古老的求親是喜劇性的,作者努力地發掘了其中的喜劇因素,使作品增添了生活氣息。神仙福地以及道術的描寫體現了道教的思想。道教愛講仙山瓊閣,白日飛升之類的故事。
這篇小說的本事出自唐人復言的 《續玄怪錄》,題為 《張老》。《太平廣記》卷十六錄入此篇,入神仙類。清初李玉據此作傳奇《太平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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