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戲劇·張道陵七試趙升》原文與賞析
馮夢龍
但聞白日升天去,不見青天走下來。
有朝一日天破了,人家都叫阿癐癐。
這四句詩,乃國朝唐解元所作,是譏誚神仙之說,不足為信。此乃戲謔之語,從來混沌剖判,便立下了三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釋迦祖師立了佛教,孔夫子立了儒教。儒教中出圣賢,佛教中出佛菩薩,道教中出神仙。那三教中,儒教忒平常,佛教忒清苦,只有道教學成長生不死,變化無端,最為灑落。看官,我今日說一切故事,乃是張道陵七試趙升。那張道陵便是龍虎山中歷代住持道教的正一天師第一代始祖,趙升乃其徒弟,有詩為證:
剖開頑石方知玉,淘盡泥沙始見金。
不是世人仙氣少,仙人不似世人心。
話說張天師的始始祖,諱道陵,字輔漢,沛國人氏,乃是張子房第八世孫。漢光武皇帝建武十年降生,其母夢見北斗第七星從天墜下,化為一人,身長丈余,手中托一丸仙藥,如雞卵大,香氣襲人。其母取而吞之,醒來便覺滿腹火熱,異香滿室,經月不散。從此懷孕,到十月滿足,忽然夜半屋中光明如晝,遂生道陵。七歲時,便能解說《道德經》,及河圖讖緯之書,無不通曉。年十六,博通五經。身長九尺二寸,龐眉廣顙,朱項綠睛,隆準方頤,伏犀貫頂,垂手過膝,龍蹲虎步,望之使人可畏。舉賢良方正,入太學。一旦喟然嘆曰:“流光如電,百年瞬息耳,縱位極人臣,何益于年命之數乎?”遂專心修煉,欲求長生不死之術。同學有一人,姓王名長,聞道陵之言,深以為然,即拜道陵為師,愿相隨名山訪道。
行至豫章郡,遇一繡衣童子,問曰:“日暮道遠,二公將何之?”道陵大驚,知其非常人,乃自述訪道之意。童子曰:“世人論道,皆如捕風捉影,必得黃帝九鼎丹法,修煉成就,方可升天。”于是師徒二人拜求指示,童子口授二語,道是:
左龍并右虎,其中有天府。
說罷,忽然不見。道陵記此二語,但未解其意。
一日,行至龍虎山中,不覺心動,謂王長曰:“‘左龍右虎’,莫非此地乎?‘府’者,藏也,或有秘書藏于此地。”乃登其絕頂,見一石洞,名曰壁魯洞,洞中或明或暗,委曲異常。走到盡處,有生成石門兩扇。道陵想道:“此必神仙之府”。乃與弟子王長端坐石門之外,凡七日,忽然石門洞開,其中石桌、石凳俱備,桌上無物,只有文書一卷。取而觀之,題曰“黃帝九鼎太清丹經”。道陵舉手加額,叫聲慚愧。師徒二人歡喜無限,取出丹經,晝夜觀覽,具知其法。但修煉合用藥物爐火之費甚廣,無從措辦。道陵先年曾學得有治病符水,聞得蜀中風俗醇厚,乃同王長入蜀,結廬于鶴鳴山中,自稱真人,專用符水救人疾病。投之輒驗,來者漸廣。又多有人拜于門下,求為弟子,學他符水之法。
真人見人心信服,乃立為條例:所居門前有水池,凡有疾病者,皆疏記生身以來所為不善之事,不許隱瞞,真人自書懺文,投池水中;與神明共盟約,不得再犯,若復犯,身當即死;設誓畢,方以符水飲之。病愈后,出米五斗為謝。弟子輩分路行法,所得米絹數目,悉開報于神明,一毫不敢私用。由是百姓有小疾病,便以為神明譴責,自來首過;病愈后,皆羞慚改行,不敢為非。如此數年,多得錢財,乃廣市藥物,與王長居密室中,共煉龍虎大丹。三年丹成,服之。真人年六十余,自服丹藥,容顏轉少,如三十歲后生模樣。從此能分形散影,常乖小舟,在東西二溪往來游戲,堂上又有一真人誦經不輟。若賓客來訪,迎送應對,或酒杯棋局,各各有一真人,不分真假,方知是仙家妙用。
一日,有道士來言:西城有白虎神,好飲人血,每歲其鄉必殺人祭之。真人心中不忍,將到祭祀之期,真人親往西城。果見鄉中百姓綁縛一人用鼓樂民引,送于白虎神廟。真人問其緣故,所言與道士相合。若一年缺祭,必然大興風雨,毀苗殺稼,殃及六畜。所以一方懼怕,每年用重價購求一人,赤身綁縛,送至廟中。夜半,憑神吮血享用,以此為常,官府亦不能禁。真人曰:“汝放此人去,將我代之何如?”眾鄉民道:“此人因家貧無倚,情愿舍身充祭,得我們五十千錢,葬父嫁妹,花費已盡,今日之死,乃其分內,你何苦自傷性命?”真人曰:“我不信有神道吃人之事,若果有此事,我自愿承當,死而無怨。”眾人商量道:“他自不信,不干我事,左右是一條性命。”便依了真人言語,把綁縛那人解放了。那人得了命,拜射而去。眾人便要來綁縛真人。真人曰:“我自情愿,決不逃走,何用綁縛?”眾人依允。真人入得廟來,只見廟中香煙繚繞,燈燭煒煌,供養著土偶神像,猙獰可畏,案桌上擺列著許多祭品。眾人叩頭宣疏已畢,將真人閉于殿門之內,隨將封鎖。真人瞑目靜坐以待。
約莫更深,忽聽得一陣狂風,白虎神早到。一見真人,便來攫取。只見真人口耳眼鼻中,都放出紅光,罩定了白虎神,此乃是仙丹之力。白虎神大驚,忙問:“汝何人也“”真人曰:“吾奉上帝之命,管攝四海五岳諸神,命我分形查勘,汝何方孽畜,敢在此虐害生靈?罪業深重,天誅難免!”白虎神方欲抗辯,只見前后左右都是一般真人,紅光遍體,唬得白虎神眼縫也開不得,叩頭求哀。原來白虎神是金神,自從五丁開道,鑿破蜀山,金氣發泄,變為白虎,每每出現,生災作耗。土人立廟,許以歲時祭享,方得安息。真人煉過金丹,養就真火,金怕火克,自然制伏。當下真人與他立誓,不許生事害民,白虎神受戒而去。
次日清晨,眾鄉民到廟,看見真人端然不動,駭問其由。真人備言如此如此,今后更不妄害民命,有損無益。眾鄉人拜求名姓,真人曰:“我乃鶴鳴山張道陵也。”說罷,飄然而去。眾鄉民在白虎廟前,另創前殿三間,供養張真人像,從此革了人祭之事。有詩為證:
積功累行始成仙,豈止區區服食緣。
白虎神藏人祭革,活人陰德在年年。
那時廣漢青石山中,有大蛇為害,晝吐毒霧,行人中毒便死。真人又去剿除了那毒蛇。山中之人,方敢晝行。
順帝漢安元年,正月十五夜,真人在鶴鳴山精舍獨坐,忽聞隱隱天樂之聲,從東而來,鑾佩珊珊漸近。真人出中庭瞻望,忽見東方一片紫云,云中有素車一乘,冉冉而下。車中端坐一神人,容若冰玉,神光照人,不可正視。車前站立一人,就是前番在豫章郡所遇的繡衣童子。童子謂真人曰: “汝休驚怖,此乃太上老君也。”真人慌忙禮拜。老君曰:“近蜀中有眾鬼魔王,枉暴生民,深可痛惜。子其為我治之,以福生靈,則子之功德無量,而名錄丹臺矣。”乃授以 《正一盟威秘錄》、三清眾經九百三十卷,符錄丹灶秘決七十二卷,雌雄劍二口,都功印一枚,又囑道: “與子刻期,千日之后,會于閬苑。”真人叩頭領訖,老君升云而去。
真人從此日味秘文,按法遵修。聞知益州有八部鬼帥,各領鬼兵,動憶萬數,周行人間,暴殺萬民,枉夭無數。真人奉老君誥命,佩《盟威秘錄》,往青城山,置琉璃高座,左供大道元始天尊,右置三十六真經,立十絕靈幡,周匝法席,鳴鐘叩磬,布下龍虎神兵,欲擒鬼帥。鬼帥乃驅率眾鬼,挾兵刃矢石,來害真人。真人將左手豎起一指,那指頭變成一大朵蓮花,千葉扶疏,兵矢皆不能入。眾鬼又持火千余炬來,欲行燒害。真人把袖一拂,其火即返燒眾鬼。眾鬼乃遙謂真人曰:“吾師自住鶴鳴山中,何為來侵奪我居處?”真人曰:“汝等殘害眾生,罪通于天,吾奉太上老君之命,是以來伐汝。汝若知罪,,速避西方不毛之地,勿復行病人間,可保無事。如仍前作業,即行誅戮,不留余種。”鬼帥不服,次日復會六大魔王,率鬼兵百萬,安營下寨,來攻真人。真人欲服其心,乃謂曰:“試與爾各盡法力,觀其勝負。”六魔應諾。真人乃命王長積薪放火,火勢正猛。真人投身入火,火中忽生青蓮花,托真人兩足而出。更笑曰: “有何難哉!”把手分開火頭,掇身便跳。兩個魔王先跳下火的,須眉皆燒壞了,負痛奔回。那四個魔王。六魔不敢動撣。真人又投身入水,即乖黃龍而出,衣服毫不濡濕。六魔又笑道:火其實利害,這水打甚至緊?”撲通的一聲,六魔齊跳入水,在水中連翻幾個筋斗。慢慢爬起已自吃了一肚子淡水。真人復以身投石,石忽開襲,真人從君而出。六魔又笑道:“論我等氣力,便是山也穿得過,況于石乎?”硬挺著肩胛捱進石去。真人誦咒一遍,六個魔王半身陷于石中,展動不得,哀號欲絕。其時八部鬼帥大怒,化為八只吊睛老虎,張牙舞爪,來攫取真人。真人搖身一變,變成獅子逐之。鬼帥再變八條大龍,欲擒獅子。真人又變成大鵬金翅鳥,張開巨啄,欲啄龍睛。鬼帥再變五色云霧,昏天暗地。真人變化一輪紅日,升于九霄,光輝照耀,云霧即時流散。
鬼帥變化已窮,真人乃拈取片石,望空撇去,須臾化為巨石,如一座小山相似;空中一線系住,如藕絲之細,懸罩于鬼營之上; 石上又有二鼠爭嚙那一線,岌岌欲墮。魔王和鬼帥在高處看見,恐怕滅絕了營中鬼子鬼孫,乃同聲哀告饒命,愿往西方娑羅國居住,再不敢侵擾中土。真人遂判令六大魔王歸于北豐,八部鬼師竄于西域。
其時魔王身離石中,和鬼帥合成一黨,兀自躊躇不去。真人知眾鬼不可善遣,乃口敕神符一道,飛上層霄。須臾之間。只見風伯招風,雨師降雨,雷公興雷,電母閃電,天將神兵各持刃兵,一時齊集,殺得群鬼形消影絕。真人方才收了法力,謂王長曰: “蜀人今始得安寢矣。”有 《西江月》為證:
鬼帥空施伎倆,魔王枉逞英雄。誰知大道有神通,一片精神運動。水火不加寒熱,騰身陷石如空。
一場風雨眾妖空,才識仙家妙用。
真人復謂王長曰:“吾上升之期已近,壁魯洞乃吾得道之地,不要忘本。”于是再至豫章,結廬于龍虎山中,師徒二人潛修九還七返之功。
忽一日,復聆鑾佩天樂之音,與鶴鳴山所聞無二。真人急忙整身,叩伏階前。見千乖萬騎;簇擁著老君,在云端徘徊不下。真人再拜,老君乃命使者告曰: “子之功業,合得九真上仙。吾昔使子入蜀,但區別人鬼,以布清凈之化;子殺鬼過多,又擅興風雨,役使鬼神,陰景翳晝,殺氣穢空。殊非天道好生之意。上帝正責子過,所以吾今日不得近子也。子且退居,勤行修道。同時飛舉者,數合三人。俟數到之日,吾待子于上清八景宮中。”
言訖,圣駕復去。真人乃精心懺悔,再與王長回鶴鳴山去。
山中諸弟子曉得真人法力廣大,只有王長一人私得其傳,紛紛議論,盡疑真人偏向,有吝法之心。真人曰: “爾輩俗氣未除,安能遺世?止可得吾導引房中之術,或服食草木以延壽命耳。明年正月七日午時,有一人從東方來,方面短身,貂裘錦襖,此乃真正道中之人,不弱于王長也。”諸弟子聞言,半疑不信。
到來年正月初七日,當正午,真人乃謂王長曰:“汝師弟至矣,可使人如此如此。”王長領了法旨,步出山門,望東而看,果見一人來至,衣服狀貌,一如真人所言,諸弟子暗暗稱奇。王長私謂諸弟子曰:“吾師將傳法于此人,若來時切莫與通信,更加辱罵,不容入門,彼必去矣。”諸弟子相顧,以為得計。那人到門,自稱姓趙名升,吳郡人氏,慕真人道法高妙,特來拜謁。諸弟子回言:“吾師出游去了,不敢擅留。”趙升拱立伺候,眾人四散走開了。到晚,徑自閉門不納。趙升乃露宿于門外。
次日,諸弟子開門看時,趙升依前拱立,求見師長。諸弟子曰:“吾師甚是私刻,我等伏侍數十年,尚無絲毫秘訣傳授,想你來之何益?”趙升曰:“傳與不傳,惟憑師長。但某遠涉而來,只愿一見,以慰平生仰慕耳。”諸弟子又曰:“要見亦由你,只吾師實不在此,知他何日還山?足下休得癡等,有誤前程。”趙升曰:“某之此來,出于積誠。若真人十日不歸,愿等十日;百日不來,愿等百日。”
眾人見趙升連住數日,并不轉身,愈加厭惡,漸漸出言侮慢,以后竟把作乞兒看待,惡言辱罵。趙升愈加和悅,全然不較。每日只于午前往村中買一餐,吃罷便來門前伺候。晚間眾人不容進門,只就階前露宿。如此四十余日,諸弟子私相議論道:“雖然辭他不去,且喜得瞞過師父,許久尚不知覺。”只見真人在法堂鳴鐘集眾曰:“趙家弟子到此四十余日,受辱已足了,今日可召入相見。”眾弟子大驚,才曉得師父有前知之靈也。王長受師命,去喚趙升進見。趙升一見真人,涕泣交下,叩頭,求為弟子。真人已知他真心求道,再欲試之。過了數日,差往田舍中看守黍苗。趙升奉命,來到田邊,只有小小茅屋一間,四圍無倚,野獸往來極多。趙升朝暮伺候趕逐,全不懈怠。忽一夜,月明如晝。趙升獨坐茅屋中,只見一女子,美貌非常。走進屋來,深深道個萬福,說道:“妾乃西村農家女子,隨伴出來玩月。因往田中小解,失了伴侶,追尋不著,迷路至此。兩足走得疼痛,寸步難移,乞善士可憐容妾一宿,感恩非淺。”趙升正待推阻,那女子徑往他床鋪上,倒身睡下,口內嬌啼宛轉,只稱腳痛。趙升認是真情,沒奈何,只得容他睡了。自己另鋪些亂草,和衣倒地,睡了一夜。次日,那女子又推腳痛,故意不肯行走,撒嬌撒癡的要茶要飯。趙升只得管顧他。那女子到說些風流話,引誘趙升。到晚來,先自脫衣上鋪,央趙升與他扯被加衣。趙升心如鐵石,見女子著邪,連茅屋了也不進了,只在田塍邊露坐到曉。至第四日,那女子已不見了,只見土墻上題詩四句,道是:
美色人皆好,如君鐵石心。
少年不作樂,辜負好光陰。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光陰荏苒,不覺春去秋來。趙升奉真之命,擔了樵斧,去山后砍柴。偶然砍倒一株枯松,去得力大,唿喇一聲,松根進起。趙升將雙手拔起松根看時,下面顯出黃燦燦的一窖金子。忽聽得空中有人云:“天賜趙升。”趙升想道:“我出家之人,要這黃金何用?況且無功,豈可貪天之賜?”便將山土掩覆,收拾了柴擔,覺得身子困倦,靠石而坐,少憩片時。忽然狂風大作,山凹里跳出三只黃斑老虎。趙升安坐不動,那三只虎攢著趙升,咬他的衣服,只不傷身。趙升全然不懼,顏色不變,謂虎曰:“我趙升生平不作昧心之事,今棄家入道,不遠萬里,來尋明師,求長生不死之路。若前世欠你宿債,今生合供你啖嚼,不敢畏避;如其不然,便可速去,何在此蒿惱人。”三虎聞言,皆弭耳低頭而去。趙升曰:“此必山神遣來試我者,死生有命,吾休懼哉!”當日荷柴而歸,也不對同輩說知見金逢虎之事。
又一日,真人吩咐趙升往市上買絹十匹。趙升還值已畢,取絹而歸。行至中途,忽聞背后有人叫喊云:“劫絹賊慢走!”趙升回頭看時,用是賣絹主人飛奔而來,一把扯住趙升,說道:“絹價一些未還,如何將我絹去?好好還我,萬事全休!”趙升也不爭辯,但念:“此絹乃吾師欲用之物,若還了他,如何回復師父?”便脫下貂襲與絹主,準其絹價。絹主尚嫌其少,又脫錦襖與之,絹主方去。趙升持絹獻上真人。真人問道:“你身上衣服,何處去了?”趙升道:“偶然病熱,不曾穿得。”真人嘆曰:“不吝己財,不談人過,真難及也。”乃將布袍一件賜與趙升。趙升欣然穿之。
又一日,趙升和同輩在田間收谷,忽見路旁一人叩頭乞食,衣裳破弊,面目塵垢,身體瘡膿,臭穢可憎,兩腳皆爛,不能行走。同輩人人掩鼻,叱喝他去。趙升心中獨懷不忍,乃扶他坐于茅屋之內,問其疾苦,將自己飯食省與他吃。又燒下一桶熱湯,替他洗滌臭穢。那人又說身上寒冷,欲求一衣。趙升解開布袍,御下里衣一件,與之遮寒。夜間念他無倚,親自作伴。到夜半,那人又叫呼要解。趙升聞呼,慌忙起身扶他解手,又扶進來。日間省飯食養他,常自半饑的過了,夜間用心照管,如此十余日,全無倦怠。那人瘡患將息漸好,忽然不辭而去。趙升也無怨心。后人有詩贊云:
逢人患難要施仁,望報之時亦小人。
不吝施仁不望報,分明天地布陽春。
時值初夏,真人一日會集諸弟子,同登天柱峰絕頂。那天柱峰在鶴鳴山之左,三面懸絕,其狀如城。真人引弟子于峰頭下視,有一桃樹,傍生石壁,如人舒出一臂相似,下臨不測深淵。那桃樹上結下許多桃子,紅得可愛。真人謂諸弟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實,當告以至道之要。”那時諸弟子除了王長、趙升外,共二百三十四人。皆臨崖窺瞰,莫不股戰流汗,連腳頭也站不定。略看一看,慌忙退步,惟恐墜下。只有一人挺然而出,乃趙升也。對眾人曰:“吾師命我取桃,必此桃有可得之理;且圣師在此,鬼神呵護,必不使我死于深谷之中。”乃看準了桃樹之處,掇身望下便跳。有這等異事,那一跳不歪不斜,不上不下,兩腳分開,剛剛的跨于桃樹之上,將桃實恣意采摘。遙望石壁上面,懸絕二三丈,四傍又無攀緣,無從爬上,乃以所摘桃子,向上擲去,真人用手一一接之。擲了又摘,摘了又擲;下邊擲,上邊接,把一樹桃子,摘個干凈。真人接完桃子,自吃了一顆,王長吃了一顆,把一顆留與趙升,恰好余下二百三十四顆,分派諸弟子,每人一顆,不多不少。
真人問諸弟子中,那個有本事,引得趙升上來。諸弟子面面相覷,誰敢答應。真人自臨巖上,舒出一臂,接引趙升。那臂膊忽長二三丈,直到趙升身邊,趙升隨臂而上。眾弟子莫不大驚。真人將所留桃實一顆與趙升食畢。真人笑而言曰: “趙升心正,能投樹上,足不蹉跌。吾今欲自試投下,若心正時,,當得大桃。”眾弟子皆諫曰:“吾師雖然廣有道法,豈可自試于不測之崖乎?方才趙升幸賴吾師接引,若吾師墜下,更有何人接引吾師者?萬萬不可也”。有數人牽住衣裾苦勸,惟王長、趙升默然無言。真人不從眾人之勸,遂向空自擲。眾人急覷桃樹上,不見真人蹤跡;看著下面,茫茫無底,又無道路可通,眼見得真人墜于深谷,不知死活存亡。諸弟子人人驚嘆,個個悲啼。趙升對王長說道:“師猶父也,吾師自投不測之崖,吾何以自安?不若同投下去,看其下落。”于是升、長二人各奮身投下,剛落在真人之前。只見真人端坐于磐石之上,見升;長墜下,大笑曰: “吾料定汝二人必來也。”這幾樁故事,小說家喚做“七試越升”。那見得七試:
第一試:辱罵不去;第二試:美色不動心;第三試:見金不取;第四試;見虎不懼;第五試:償絹不吝,被誣不辯;第六試:存心濟物;第七試:舍命從師。
原來這七試,都是真人的主意。那黃金、美女、大蟲、乞丐,都是他役使精靈變化來的;賣絹主人,也是假的。這叫做將假試真。凡入道之人,先要斷除七情。那七情?喜、怒、憂、懼、愛、惡、欲。真人先前對諸弟子說過的:“汝等俗氣未除,安能遺世?”正謂此也。且說如今世俗之人,驕心傲氣,見在的師長說話略重了些,兀自氣憤憤地,況肯為求師上,受人辱罵?著甚要緊加添四十余日露宿之苦?只這一件,誰人肯做?至于“色”之一字,人都在這里頭生,在這里頭死,那個不著迷的?列位看官們,假如你在閑導獨宿之際,偶遇個婦人,不消一分半分顏色,管請你失魂落意,求之不得;況且十分美貌,顛倒 身就你,你卻不動心,古人中除卻柳下惠只怕沒有第二個人了。又如今人為著幾貫錢鈔上,兄弟分顏,朋友破口;在路上拾得一文錢,卻也叫聲吉利,眉花眼笑,眼見這一窖黃金無主之物,那個不起貪心?這件又不是難得的?今人見一只惡犬走來,心頭也一嚇一跳;況三個大蟲,全不怖畏,便是呂純陽祖師舍身喂虎,也只好是這般了。再說買絹這一節,你看如今做買做賣的,討得一分便宜,兀自歡喜;平日間冤枉他一言半字,便要賭神罰咒,那個肯重疊還價?隨他天大冤枉加來,付之不理,脫去衣裳,絕無吝色,不是眼孔十二分大,怎容得人如此?又如父母生了惡疾,子孫在床前服事,若不是足色孝順的,口中雖不說,心下未免憎嫌;何況路傍乞食之人,那解衣推食,又算做小事了?結末來,兩遍投崖,是信得師父十分真切,雖死不悔。這七件都試過,才見得趙升七情上一毫不曾粘帶,俗氣盡除,方可入道。正是:
道意堅時塵趣少,俗情斷處法緣生。
閑話休題。真人見升、長二人道心堅固,乃將生平所得秘訣,細細指授。如此三日三夜,二人盡得其妙。真人乃飛身上崖,二人從之。重歸舊舍,諸弟子相見,驚悼不已。真人一日閉目晝坐,既覺,謂王長、趙升曰:“巴東有妖,當同往除之。”師弟三人,行至巴東,忽見十二神女,笑迎于山前。真人問曰: “此地有咸泉,今在何處?”神女答曰: “前面大湫便是。近為毒龍所占,水已濁矣。”真人遂書符一道,向空擲去。那道符從空盤旋,忽化為大鵬金翅鳥,在湫上往來飛舞。毒龍大驚,舍湫而去,湫水遂清。十二神女各于懷中,探出一玉環來獻,曰:“妾等仰慕仙真,愿操箕帚。”真人受其環,將手緝之,十二環合而為一。真人將環投于井中,謂神女曰:“能得此環者,應吾夙命,吾即納之。”十二神女要取神環,爭先解衣入井。真人遂書符投于井中,約曰: “千秋萬世,永作井神。”即時喚集居民,汲水煎煮,皆成食鹽。囑付今后煮鹽者,必祭十二神女。那十二神女都是妖精,在一方迷惑男子,降災降禍;被真人將神符鎮壓,又安享祭祀,再不出現了。從此巴東居民,無神女之害,而有咸井之利。
真人除妖已畢,復歸鶴鳴山中。一日午時,忽見一人,黑幘,絹衣,佩劍,捧一玉函,進曰: “奉上清真符,召真人游閬苑。”須臾有黑龍駕一紫輿,玉女二人引真人登車,直至金闕。群仙畢集,謂真人曰:“今日可朝太上元始天尊也。”俄有二青童,朱衣絳節,前行引導。至一殿,金階玉砌,真人整衣趨進,拜舞已畢。殿上敕青童持玉冊,授真人正一天師之號,使以《正一盟威》之法,世世宣布,為人間天師,勸度未悟之人; 又密諭以飛升之期。
真人受命回山,將《盟威》、《都功》等諸品秘及斬邪二劍、玉冊、玉印等物,封置一函,謂諸弟子曰:“吾沖舉有日,弟子中有能舉此函者,便為嗣法。”弟子爭先來舉,如萬斤之重,休想移動得分毫。真人乃曰:“吾去后三日,自有嫡嗣至此,世為汝師也。”
至期,真人獨召王長、趙升二人謂曰:“汝二人道力已深,數合沖舉,尚有余丹,可分餌之,今日當隨吾上升矣。”亭午,群仙儀從畢至,天樂擁導,真人與王長、趙升在鶴鳴山中,白日升天。諸弟子仰視云中,良久而沒。時桓帝永壽元年九月九日事,計真人年已一百二十三歲矣。
真人升天后三日,長子張衡從龍虎山適至,諸弟子方悟嫡嗣之語,指示封函,備述真人遺命。張衡輕輕舉起,揭封開看,遂向空拜受玉冊、玉印。于是將諸品秘 ,盡心參討,斬妖縛邪,其應如響。至今子孫嗣法,世世為天師。后人論七試趙升之事,有詩為證:
世人開口說神仙,眼見何人上九天?
不是仙家盡虛妄,從來難得道心堅。
中國人的宗教觀念一向比較淡薄。幾千年來,儒家的實用理性精神占據著統治的地位。兩宋以來,儒家學說中滲進了佛教的成分,增添了禁欲主義、信仰主義的色彩,但實用理性的民族文化的本色終究遮掩不住。中國人對宗教信仰的成分少,利用的成分多;篤信不疑者少,半信半疑者多;臨時抱佛腳者多。既然骨子里是利用,也就無需細究儒、道、佛三家的區別。由于三家的彼此調和、妥協、滲透、互相利用,所以儒、道、釋各家的面貌都不免模糊起來。至于在民間,人們對三家的差別更是不感興趣。在民眾看來三家都是勸人為善,區別只是在于出家不出家。明清以后,道教、佛教進一步世俗化。反映到明清的通俗小說中,往往是三家的思想混雜一起,難分難解。儒家的倫理道德、佛教的輪回轉世、因果報應,道教的成仙得道,白日飛升,可以出現在同一部作品里。當然,也有一些個別的情況。《古今小說》卷13的《張道陵七試趙升》就是一個例外,這篇小說比較純粹地宣傳了道教的思想。
按其內容,這篇小說可以分為前后兩部分。前面寫天師道始祖張道陵修煉得道、降妖伏魔的故事,后面寫趙升經受了張道陵對他的七次考驗。結尾寫張道陵與徒弟王長、趙升一起成仙飛升。前面的主角是張道陵,后面的主角是趙升。篇末點明全篇的主題:
世人開口說神仙,眼見何人上九天?
不是仙家盡虛妄,從來難得道心堅。
張道陵的故事有一定的歷史根據,作者又利用有關的傳說加以渲染。七試趙升的故事則純屬虛構。貫穿全文的是道教的理論。
張道陵即張陵,是東漢末年五斗米道的創始人,而五斗米道則是早期民間道教的一個派別。《后漢書》和《三國志》有關于張陵的簡略介紹,從這兩部正史中我們得知,張陵是張魯的祖父。順帝時客居四川。在鶴鳴山(一作鵠鳴山)中學道,造作道書,號召百姓跟他學道的道徒必須出五斗米,所以世人謂之“米道”。現在四川大邑縣的鶴鳴山上,仍然可以看到上觀的遺跡。可見史書上的記載不無根據。鶴鳴山確是張陵五斗米道的發源地。僅僅根據正史上的這么一點可憐的文字很難敷衍成一篇小說,小說的材料主要來自六朝的志怪《神仙傳》、《搜神記》以及諸如《仙苑編珠》、《云笈七簽》、《三洞群仙錄》之類的道教典籍。明代四十二代天師張正常等人撰有《漢天師世家》一書,第一卷為序文,其中有明洪武九年宋濂的序。第二卷至第四卷,分別記載從第一代天師張道陵至第四十九代天師張永緒的事跡,集明以前漢天師傳說軼聞之大成。《張道陵七試趙升》無疑是在這些材料的基礎上寫成的。
從《后漢書》、《三國志》的簡略記載,到志怪、道教典籍的鋪張渲染,最后到《古今小說》中的《張道陵七試趙升》,可以看到一個歷史人物逐步演變為一個文學人物的過程。作為早期道教的某個派別的始祖,張陵被附會上了越來越多的傳說,出于自神其教以擴大影響的目的,張陵逐漸地由人變成了神仙。
從歷史上看,張陵依據 《太平經》造作道書,自稱得到太上老君的口授,根據巴蜀地區民眾的原始宗教信仰,創立了五斗米道。他的法術主要是禱祝和刻鬼,假借鬼神符 以聚徒惑眾,以符水為人治病。他的兒子張衡繼續傳布五斗米道,又設立 “靜室”,“使病人處其中思過”。將病人的姓名和懺悔寫成文書,上告天地神明,以此對病人進行治療。小說則廣泛吸收歷朝的天師傳說,鋪張點染敷衍成文。作者寫張道陵的出生就很平凡,原來是其母吞了北斗七星的化身送來的仙藥,從此懷孕,才有了張道陵。張道陵入名山訪道,又有神仙變了繡衣童子來給他指示道路。作者又將張道陵兒子張衡創設的病人懺罪的方法移到張道陵身上。張道陵創立五斗米道時,屬于符 派的道教,而小說卻寫他與徒弟王長 “居密室中,共煉龍虎大丹。三年丹成,服之。真人年六十余,自服丹藥,容顏轉少,如三十歲后生模樣”。這樣一來,張道陵又成了長生為目的的丹鼎派。張道陵降妖伏魔一節,頗像神魔小說中的神怪斗法。其中張道陵威懾鬼營一段,頗富想象力:
鬼帥變化已窮,真人乃拈取片石,望空撇去,須臾化為巨石,像一座小山似真,空中一線系住,如藕絲之細,懸罩于鬼營之上; 石上又有二鼠爭嚙那一線,岌岌欲墮。
小說的后半部分寫七試趙升。第一試是辱罵。諸弟子出于嫉妒,拒趙升于山門之外,惡言辱罵。而趙升卻 “愈加和悅,全然不校”。作者企圖借此寫出趙升求師學道之誠,寫出他的涵養。無論人家怎么罵,他只是無所謂、不計較。道教的教祖老子就主張一種貴柔貴謙的處世態度。老子認為 “有為”必然招致失敗,有所得必然有所失; 強大了會帶來死亡,為了避免死亡,最好不要強大;剛強會帶來挫折,還不如安于柔弱; 搶先會落到后邊,倒不如甘于如安居落后,爭榮譽反而會召致屈辱,真不寂莫。老子的這種貴柔貴謙的思想影響到道教的修煉方法。趙升的任人辱罵,全不計較的態度正是體現了老子那種貴柔貴謙的思想。不能簡單地看作一種阿Q精神。
第二試是美色,第三試是黃金。美色和黃金集中代表了世俗的、追求官能享樂的人生欲望。趙升見美女,無動于衷;見黃金,毫不動心。作者借此說明,只有徹底擺脫美色、黃金這些世俗的享樂欲望,才能得到道教的真諦。其實,作者并沒有徹底地否定享樂。土墻上有詩云“少年不作樂,辜負好光陰”。趙升看了,大笑道:“少年作樂,能有幾時?”小說開頭還說: “那三教中,儒教忒平常,佛教忒清苦,只有道教學成長生不死,變化無端,最為灑落。”以 “清苦”為貶詞,可見作者并不真正否定官能的享樂。趙升的結局是和師父、師兄一起飛升,飛升當然是飛到一個快樂的、天堂般的地方去。在那兒才能保證永久的享受。
第四試是生死的考驗。忽然跳出三只黃斑老虎,而趙升卻 “安坐不動”,毫無懼色。因為他自覺生平未作昧心之事,所以自信不可能被老虎所吃。這種思想中無疑包含了佛教因果報應觀念的影響。小說在這里是要說明,必須做到生死不懼,才能超凡入圣。
第五試是冤屈。趙升為師父去買了七匹絹。絹主追上來,誣他是搶絹的強盜。趙升將貂裘、錦襖都脫下,給了誣他的絹主。等于默認絹主對他的誣蔑。回來后,師父向問他身上衣服哪兒去了,他也不提被誣訛的事。作者由此來贊美趙升的 “不吝己財,不談人過”。
第六試是讓趙升遇見一個又窮又臟的乞丐。結果趙升 “將自己飯食省與他吃”,“又燒了一桶熱水,替他洗滌臭穢。”乞丐瘡患將息好以后,又不辭而別。對此趙升毫無怨心。急人之難,不圖報答。
第七試是師父墜入深谷。趙升和王長舍命去救。這里考驗趙升的獻身精神以及他對師父的感情。
七試趙升,反映了道教對信徒的一些要求:不瞋不恕不怒、不貪財、不好色、有同情心,吃得冤枉、尊遵師長、有犧牲精神。
結尾的白日飛升反映了道教的理想。
小說以“七試”構成情節發展的線索,“誠”就是對趙升宗教信仰是否虔誠的考驗。這“七試”本身就直接地引向作品的主題。對趙升的描寫同眾徒的描寫形成了對比。對趙升的考驗也是對眾徒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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