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札幌逗留了5天,雖僅5天,卻增添了我對北海道的眷戀之情。
我生長在我國領土中人口稠密的中國,看慣了用人力把山野開墾殆盡的景象,一見東北平原,已使我產生復返大自然之感,及至來到北海道,怎能不心情激動呢。盡管札幌是北海道的東京,但滿目的北國風光,簡直讓我入迷。
9月25日晨,從札幌出發,我只身前往空知川沿岸。倘在東京,此時還是殘暑時節,而我已穿上冬裝,可見這里早進入深秋,朔風凜冽的寒冬迫在眉睫。
此行的目的是調查空知川沿岸,并與北海道廳的官員會晤,商議選定土地的事宜。然而我對地理很不熟悉,又不清楚道廳官員在沿岸的確切地址,在札幌的熟人也寥寥無幾,所以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姑且以空知太為第一站,乘上了火車。
石狩的原野低云彌漫,從車窗向外眺望,高山、原野無處不顯示出大自然的偉力,但對之既無所謂愛,亦無所謂情,眼前只是一片荒涼。寂寞、冷峻而又宏偉的景色,就好像在嘲笑人類的無能和虛幻。
一個面色蒼白的青年,把臉藏在外套的領子里,默默地坐在車窗旁的一隅。同車廂里的人們會怎樣看他呢?人們的話題是農作物,是山林,是土地,是怎樣從這無限的富源中淘出黃金來。他們中間,有的人一邊斟著酒,一邊高談闊論;有的人叼著香煙談笑風生,而且他們大多是初次見面。然而卻有一個青年人并不加入到他們中間去,孤單一人默默不語,沉湎于他自己的空想之中。他從未想過怎樣生活在這社會當中,只不斷地苦思冥想著怎樣寄此生于天地之間。故此在他的眼里,同車的人好像是另一世界的人,他感到與眾人之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深溝大壑。他認為現在火車載著人們和他沖過石狩之野,這正如他的一生一樣。啊——真孤單呀!他自己力求生活于社會之外,而內心卻又因孤獨而感到難耐。
如果今天是個秋高氣爽、晴空萬里的好天的話,我這抑郁不快的心境也許可以大為舒展。但那云霧愈益低垂,林木為所籠罩,無論看什么地方也無一線光芒,致使我沉浸在難忍的憂愁之中。
當火車開抵一個由這里換車去歌志內煤礦的什么車站時,車中一大半的人下了車,剩下的除了我只有二人。火車穿過幾千年來人跡罕至的原始大森林,直線前進。一團又一團的灰濛濛的迷霧,忽而出現,忽而消散,它們像是有生物默默地浮動不已。
“您到哪兒去?”突然有個男人對我說話了。此人年過40,骨骼粗壯,長頭發,四方臉,大鼻子,雙目炯炯有神,是個與人一見如故的人。看那派頭,非官、非工、非農、非商,是在北海道首次見識到的一類人物。這便是在任何未開發區固定要有的那么一些飛揚跋扈的冒險家。
“我想到空知太去。”
“是給道廳辦事兒?”他把我看成了北海道廳的小吏。
“不,我是去選定土地的。”
“喔——,在空知太您想選定什么地方可不知道,不過,特好的地方似乎已經沒有了呀!”
“怎么樣?從空知太能去空知川沿岸吧?”
“大概能去吧,但得說是空知川沿岸的什么地方……”
“在和歌山縣移民團呆的地方,有派到那里去的兩位官吏。我計劃到那兒去,我想反正先到空知太,到那再打聽。”
“是么,您到空知太以后,請到三浦屋旅店去一趟,那里的店主清楚這類事情,向他打聽就行。因為還沒修路,往那一帶去,大概非得繞大圈兒不可,對初來乍到還不習慣的人來說,困難不少呀。”
接著,他談起開墾土地的困難,因地區不同,遭遇的困難也迥異。由于交通不便,好不容易到手的收成弄不到市場上去,還有使喚佃戶的方法等都有困難。這些事,我已從在札幌的朋友那里聽說過,我只能感謝他的一番好意,無論他說什么我都洗耳恭聽。
不多時,火車開到一個蕭索的車站,便停止不前了。我也便下了車。下車后一看,在這里下車的人總共不過20來人。火車就從這里折回。
這小火車站宛如包圍在森林中間的一個孤島,除了附屬于車站的兩三所房子,其余皆與人類無關。汽笛長鳴的聲音在森林中回蕩著,漸漸遠去,終于消失了。這里復又成為萬籟俱寂的孤島。
有三輛公共馬車等在站前。人們默默地換乘到馬車上去。我也和前面說過的男人一起坐上了一輛馬車。兩匹騾子般的大北海道馬拉著車,趕車的是個健壯的青年,拉著六位客人,不知去向地朝前奔跑起來。而我的心也正好是信馬由韁,漫無目標。其實若問我何處去,即使是自己問自己,也回答不出。
三輛馬車拉開距離,各車相隔一丁左右。因為我坐的這輛車殿后,前面的車忽高忽低地顛簸在凹凸不平的路上的樣子,看得一清二楚。霧氣掠過樹林,飄過土道,又進入樹叢。被秋霜染得通紅的樹葉離枝飄落,兩片三片地隨車飛舞。車夫猛地用力抽打一鞭,喊道:
“下坡了!”
“在三浦屋前面停一下!”剛才的男人喊了一嗓子,回頭看看我。我用眼神致意,感謝他的好意。車上的幾個人一語不發,各自陷入沉思狀態。車夫又是用力的一鞭,隨即吹起了喇叭,身材不高的這個北海道健兒趕著車飛快地奔馳起來。
林木漸疏,剛看得見殖民的小屋一所兩所地出現,便倏地進入了平原。在寬闊的道路兩旁,稀稀拉拉地排列著好似商店的房屋,無疑這便是新開地的市街。在雄壯的喇叭聲中,馬車在房屋中間的路上飛馳。
二
一到三浦屋,我馬上叫來店主,打聽到空知川沿岸去的路徑,并把此行的目的告訴了他。可是,照店主的說法,倒不如繞回歌志內,從那里翻山更加捷便。
“坐下趟火車天黑可到歌志內,今晚在歌志內住一宵,第二天打聽好路然后再上路才好。歌志內與這里不同,那里也有道廳的人員,您所說的叫什么井田的先生呆的地方,他們大概也會知道的。”
聽他所說似乎很對。原來我以為沿著空知川畔走,是打聽我想見的道廳官吏井田某人最簡便的辦法,所以才來到空知太的。然而從空知太去空知川畔,如無人帶路是去不了的,而且尚未開出一條稱得上路的路來,這一點從三浦屋主人的嘴里才算知道。于是我聽從店主人的忠告,決定繞道歌志內。到下趟火車來還有兩個多小時,我只好一個人在三浦屋的二樓上呆呆地等著。
往外眺望,是漫漫的平原。這里那里留下許多砍伐后的大樹樁子。它們也許因為這里風強,全都變成赤裸精光的了。只有極少的黃葉仍抱著樹枝不放,但也眼見得在紛紛飄落。隨著風勢轉猛,下起雨來。遠處為云雨所遮蔽,模糊不清。立在眼前的槲樹高達3丈,那大葉子在風吹雨打中發出令人生厭的聲音。路上沒有一個行人。
此時此地,無一個熟人,也無一個談話對手,我憑倚在旅店的窗前,凝望著綿綿秋雨,這決非愜意之事。我不禁想起遠在東京的父母、弟弟和親密的朋友,只有此刻,才感到迄今環繞在我身邊的人所給予我的溫暖。
男兒立志追求理想,發出宏愿要在森林中尋找自由天地之時,決不可有書生懦弱之氣,我在心中一再自勉。總而言之,對理想要冷靜,對人則要溫厚,自然嚴酷而難近,人寰則令人懷戀而適于筑巢。
我悶悶不樂地度過兩個小時。雨稍稍轉小,遠處便傳來了喇叭聲。探出頭去一看,冒著如絲的斜雨,一輛馬車疾馳而來。我離開三浦屋,重又坐進這輛馬車,朝先前下車的車站馳去。
火車上的乘客寥寥無幾,我那車廂只我一人。孤單一身并不好受,欲待換到別的車廂去,但隨即打消此念。斜倚在因陰雨和迷霧而發暗的車廂一角,茫然望著在暮色中云霧飄來蕩去,隨著車動,林木畫著弧形向后移去。此時,人往往會進入萬念俱空的境界。既無利害得失之念,亦無瞻前顧后之慮;既無恩愛之情,亦無憎惡之恨;既無失望,亦無希望,只是空無所思地目視耳聽。旅途勞乏已極,任憑火車搖晃著身軀,奔赴那既無緣又無故的陌生地方。這時刻,那些不期而遇地映入眼簾的景色,也會深印腦際,多年不能忘懷。我現在憑窗目睹的飄蕩的浮云和白樺林,便是這樣的景物。
火車駛抵歌志內的溪谷時,已是雨過天晴、日薄西山的時刻。我全然不知是否有旅店可住,心中毫無把握地走出了車站。這里到底不愧是養活著幾千名礦工,簇集著幾百戶人家的狹小山谷,竟還有兩三個旅店的接客人候在那里。我讓其中一人領著,經過石多而燈暗的街道,走進一所二層樓的客店。當受到店主的妻女用鄉下話表示由衷的歡迎時,招人喜歡,連我也微笑了。
吃過晚飯,店主人不請自來地走進我的房間。我馬上講了我此行的目的,希望得到他盡可能多的幫助。他面帶微笑傾聽著我的話。
“請稍候,我想起點事兒。”他這么說了一句,就離開了房間。不多時又返回來。
“真是天緣湊巧。您請放心吧!全清楚了。”就像是他自身的事一樣,喜形于色地就了座。
“弄清楚了嗎?”
“弄清楚了,全清楚了。4天前有位旅客住在我這店里。這位是管皇室所有地的,前些時為察看山林到處轉,因為常在野外露宿,搞垮了身子,由我們照料來的。是位叫做筱原的先生。因為聽他說過來這前一天是在空知川的,所以想到他說不定會知道,我去一問,就打聽出來了。道廳派來的人,一過山,就住在山下的小房子里。請放心吧!從這兒去不過一里左右,不算什么,早晨去,晌午前就能回來了呀。”
“那太謝謝了。這就放心了。現在他如果還住在那小房子里就好了。因為他一直在變換地方,所以連道廳也不知道呢。”
“沒事兒,如果他換了地方,一問住在小屋里的人就行了。不會走得太遠的。”
“明天一早就出發,您能給我找位帶路的人嗎?”
“是呀,山道岔路太多,還是該有個帶路的。就帶我家的男孩子去吧,是個14歲的半大小子,到空知太的話,他認識,可以給您領路的。”
因為這位店主人處處都顯得很熱心,弄得我不知道該怎么謝他才好,也確實是有緣分,在我來說,如果住進別家旅館,就絕對不會得到這么多的方便和照顧了。
這位店主人是個無論在何時都快活、膽大,而且有種目中無人的氣概的人。他為人熱忱,即便對于素不相識的我,也毫不吝惜地給予熱情幫助,這好像是他的天性。對于以四海為家,所到之處皆鄉里的人來說,凡是他到過的山山水水,見過的各式人物,就都是他的知己好友。他一旦見到別人有難,無論他是什么人,只要你不嫌我,立即表示同情,拔刀相助,像相交十年的老朋友一般。及至我打聽他的身世以后,對于他,近于推測地也有了個大概的了解。
他在故鄉,本是擁有可觀的財產的人。可是他的兩個弟弟對于該他繼承的財產很眼紅,終于發展成為骨肉為仇,兄弟鬩墻。他70歲的老父親又喜愛兩個年少的弟弟,動不動就逼著這哥哥分家。但如果三人均分的話,那么三個人就誰都無法維持生活。他說:
“所以我想,為這區區財物,兄弟之間你爭我奪,實在是見識短淺,好吧,大部分給你們吧,只給我五分之一就行,我拿著它遠走高飛,上北海道去。所以在我這小子9歲的那年,一家三口子就背井離鄉跑到這兒來了。人這玩藝兒,什么地方都能呆得了。”說完哈哈大笑,“可是更妙的是,兩個弟弟現在把我分給他們的東西差不多都折騰光了。可還把那小村子當成無上寶地,我幾次寫信勸他們來北海道,也不肯來。”
我從此人之所言所行中獲益匪淺。縱然這小旅店的主人,并不跟我想的人物一樣,我所想的人物乃是加上我的空想幻化而成的,然而這店主人能自由自在、獨立自主地在社會上生存,不為社會所壓服;介于天地之間而有所安;昂首闊步于山海、原野、窮街陋巷而無所慮;雖浪跡天涯海角而聞其花之馨香,存其人情之溫暖,好男兒確當如此。
這樣一想,我的心胸大為開朗,從札幌到歌志內,我與云霧結伴,隨秋雨而萎靡不振的心緒,到此刻宛如撥云霧而見青天一般。
晚十時左右,我外出漫步,夜空中流云甚速,只在云隙露出璀璨的星星。走出昏暗的街道,離開人家,隔著山谷,猶如屏風般黑乎乎擋在目前的育林山上空,一輪明月高懸。掠過山峰的浮云,不時地拂拭著山表。空氣潮濕凝重,雖有夜風吹過,大地卻寂然無聲,唯有溪流潺潺流水聲隱約可聞。我順著一側傍山、一側臨淵的斜坡道前行。剛剛來到一個稍高處的開闊地,突然傳來絲竹、歌舞的喧鬧聲。
定睛一看,順著山修建了一棟平房,對著它還有一棟。彈唱的聲音就是從這平房里傳出來的。一棟房分成幾家,家家都緊閉拉門,拉門上映著燈光。絲弦緊奏,放聲高歌,歡笑聲,喊叫聲,混雜在一起。這牛棚般的簡陋小屋,說不定就是礦工們在深山幽谷的一隅尋歡作樂之所。
你淪落而為妓女,我淪落而為礦工,賣者、買者全都懷著人生若夢、及時行樂之心,狂歌亂舞。我走上通向平房的小徑。雨后路上泥濘,水洼映著燈光。房子比從遠處看還要寒酸。真正是新開地,無論房檐、拉窗、拉門,都是白茬木料的,即使在晚間也看得清清楚楚。低矮的房頂,拉門好像從平地直頂屋檐,歪歪斜斜,從縫隙可以窺見吊燈的燈傘。燈光映出光著膀子的莽漢宛似鬼影,披頭散發的妓女猶如夜叉。有的屋子里,猛然爆發出哄堂大笑聲,像要把地板震塌似的。“喝呀!”“唱呀!”“殺了你!”“我揍你!”哄笑、吵鬧、怒罵、歡呼、叱責,而悅耳的小曲兒中的詞句令人斷腸。三弦的曲調如幽如怨,如泣如咽,忽而變成暴風驟雨,忽又轉為霏霏春雨。在歡聲中帶著殺氣,在殺氣中又含有血淚;哭像笑,笑像哭;怒即歌,歌即怒。啊——虛幻的人生喲!幾年前,大熊酣睡,野狼出沒的山谷,如今人類流落至此,淤塞于此,奔流于此,沉淪于此。月光冷冷地照射著這一切。
我走過之后,猶頻頻回首、佇立。突然,近處的一家拉開了拉門,出現一個男人。
“哎呀!月亮出來啦!”
看他那仰起的臉,約二十六七歲的樣子,身高肩闊,是個壯實漢子。他用眼睛滴溜溜地四下張望一會兒,口里噴著酒氣,咂著嘴,又晃晃悠悠地縮了回去。
三
翌日,9月26日晨9時,一個樸樸實實的孩子走在我的前面,朝空知川畔走去。
陰晴不定的天氣。看著尚有淡淡的陽光,瞬息間,山林中騰起迷霧,把山峰、樹林、道路都蒙蓋起來。山路比想象的好走。我和旅店的孩子談論著各樣的事,身心輕快地走著。
山間林木的葉子已完全變黃,槭樹染上紅色,有霧時,如同透過彩霞觀花。在陽光的直射下,每片葉子上的露珠,如同萬千的碧玉珍珠,整個的山都在閃閃發光。旅店的那孩子講了空知川沿岸熊的事情,又講了憑他那天真的童心聽來的有關熊的傳說故事。往下坡走。來到山白竹茂密處,他停住腳步,說:
“聽見了吧!河里的流水聲。”他側耳仔細一聽:“喂,聽見了吧!那就是空知川,就要到了。”
“好像快能看見了呀!”
“怎么能看見呢?它在森林里流呀!”
兩人在沒人高的山白竹中間的一條僅能容一人走過的羊腸小路上走了一陣子。遇見一位像農夫的老人。我向他打聽道廳派出人員的住處。
“順這條路走三丁左右,有一條新修的寬道,他就住在道右側頭一間小房子里。”老人說完就走了。
從歌志內出來到這里,遇到的人只有這位老人。路上也沒看見有小房子。一看見這位老漢,我明白了在空知川沿岸已有一些開墾者進入。
走完山白竹叢中的小徑,果然有一條料想不到的大道貫穿森林,呈一條直線。它的寬度大約有5間房以上。道兩旁茂密的樹林里,超過2丈、高達3丈的大樹居多。這條寬闊的大道,猶如連通鐵路線的水渠。而當我看見它之后,便想象到熱心于開發事業的道廳,篳路藍縷,在開拓中遇到的重重困難。
留神一看,在大道盡頭右側,建有內地所沒有的式樣奇特的簡易房屋。房子左右及背后的林木已被砍倒,開辟出小片平地。我順利地在這小屋里見到了道廳的屬官井田某人和另外一個人。
由于殖民課長事先已對他們仔細地介紹過情況,故此受到他們親切的接待,拿我當成一個洽談的對手。還有令人吃驚的是,他們一聽我通名報姓,竟說早就知道我。我那蕪雜不通的文章,卻不料在邊遠的北海道的意想不到的地方還擁有讀者。
兩人聽我談完此行的目的后,攤開了空知川沿岸的地圖,憑著他們豐富的經驗和鑒別能力,從為移民們規劃的一個區域的15000坪(一坪約等于3。3平方米——譯者)土地中,替我選定分布在這里那里的6塊土地。
辦完正事,話題轉為閑談。
看了一眼他們居住的房子,小房不過三四間,屋頂和周圍的墻壁都是用剝下樹皮的大木頭搭起來的。只有地板用的是板子,在地板上鋪著席子。出入的房門是一張樹皮。這便是開墾者的巢穴、家園,不,是城郭。屋子的一個角上,砌了個長方形的大爐子,它是火盆,是爐灶,是煙灰盆,冬天又是暖爐。
“到冬天大概受不了吧?在這樣的小房子里。”
“可是開墾者都是住在這種小房子里呀。怎么樣?您能忍受得了嗎?”井田笑著說道。
“精神準備是有的,可是到時候一定很困難吧?”
“倒也不是想象的那樣。如果到了冬天覺得怎么也忍受不了時,像您這些個人逃到札幌去就是了。反正偎冬在哪兒都一樣。”
“哈哈哈……那樣的話,倒不如一開始就全托付給佃戶,您自己在札幌一呆多好!”另外一位屬官說道。
“太好了!太好了!如果一到冬天就往札幌跑的話,倒不如從一開始就待在東京從事開墾的好。我是什么都準備忍受的呀!”我表示了我的決心。井田說:
“是呀,首先下雪的時候,就往爐子里多多填火,劈柴伸手就是,像您這樣的人可以把書搬來用功呀!”
“是想等到雪化的時候,一下變成個大學者出現在人們面前的吧!”我忍不住笑了。
正談話間,突然外面傳來啪啦啪啦的聲響,我出去一看,淡日放輝,烏云飄行,一陣晚秋雨灑過寂靜的山林深處。
我把旅店的孩子留下,走出小屋,獨自到附近散步。
實在是一條使人驚奇的道路。鏟平千年的老林,用人力戰勝自然,在無人之境修筑了一條平坦的大路。目所能及的地方,只見大路兩旁全為森林所覆蓋,無一個人影,無一縷炊煙,無一聲人語,只有它寂寥地躺在這里。
我素知晚秋雨之聲的凄涼,但從未嘗受過從原始大森林上悄悄掠過的晚秋雨的凄苦滋味,它恍如幽寂的大自然在竊竊私語。置身于森林的深處而耳聞此聲之人,有誰能不感到那對生物冷笑不止的大自然的無限威力呢。其實,怒濤、暴風、疾雷、閃電,都不過是大自然的虛張聲勢。其威力中對人最具震懾力者,是在它最沉寂的時刻。蒼天高遠,只是默默不語地俯視著下界,曾經是人跡罕至的森林深處,樹上的一片枯葉風不吹而自落時,大自然打了哈欠說:“啊——我這一天又到日暮了。”就在這一剎那,人類的一千年飛逝而過。
我一邊窺視著道兩旁的樹林,一邊朝前走去,發現路的左側有處樹木稀疏的地方。分開樹下的叢草往前走,偶一回頭,竟已置身于森林深處,便在一棵橫在地上的巨大朽木上坐了下來。
剛感到林中有些發暗,晚秋雨已刷刷地灑在高枝頭上。剛想到雨來了時,雨又停住了。樹林中萬籟俱寂,鴉雀無聲。
我朝森林里頭暗處凝望了一會兒。
社會何在?人們所驕傲的祖輩傳誦的“歷史”何在?在此時此地,人類只感到自己的生存無非寄托在大自然的一息之中。俄國的一位詩人說,他曾靜坐于森林之中,當時感到死的影子向自己迫近。實在是這樣的。他又說:“當人類最后一個人從地球上消滅時,只不過是一片樹葉不再飄動而已。”
坐在死一般寂靜、冷氣逼人、陰暗無光的森林之中,恐怕無人不感到這種威嚴的壓力。我忘了自己,沉湎于可怕的幻想之中。
森林外傳來“老爺!老爺!”的呼喚聲,連忙跑出去一看,旅店的孩子站在那里。
“您的事情已經辦完了的話,就回去吧!”
兩人先一起回到小屋去。井田說:
“怎么樣?為了試驗一下,今天晚上就住在這兒怎么樣?”
我終于至今再未踏上北海道的土地。盡管由于家庭情況使我不得不打消開墾的計劃,但我至今一想起空知川畔,就感到那冷酷、嚴峻的大自然在吸引著我。
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程在里 譯)
注釋:
中國: 日本古代自平安時代初期形成66國2島的行政區劃,共分為5畿7道。66國有遠、中、近之分,其中山陰、山陽兩道為“中國”,同時也有“日本國中部”之意。
【賞析】
《空知川畔》是國木田獨步一篇著名的散文,文章以獨步青年時代前往北海道空知川沿岸的經歷為內容,融寫景、敘事為一體,表達了作者對宇宙人生的哲理思考。本文在格調上與其另一篇《武藏野》的明朗有所不同,顯得更為深沉。文章以作者從札幌出發后的行程為線索,描寫了一路的景色和所遇到的各色人等,其心境亦隨所見所感有所變化。
帶著回歸自然的激動心情,作者從札幌出發,進入了北海道的原始大森林中。乘坐火車獨自一人摸索前行,沒有體驗到自然之趣,卻看到滿眼的荒涼,自然呈現出冷漠的一面,人置身其中倍感孤獨與寂寞。眼前烏云籠罩,一片愁云慘霧。最初的興奮漸漸被一種孤立無援的感覺所取代。在北海道的原始森林中,人類的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淹沒在大自然的沉寂中。偶爾散布的人們開墾出的地帶也如同是汪洋中的一葉孤舟,任憑自然的風吹雨打。
作者由于對當地情況不了解走了彎路,經過一番波折來到了前往空知川的必經之地——歌志內。這里是一個大的礦區,略見些人類的喧鬧氣息。所住旅店的老板是位豪爽、熱情、樂觀向上的人。這一點令作者頗為敬佩,同時也使他的心情豁然開朗。人生在世當如此,不為人世俗務或一時的成敗得失所左右,安身于天地之間,自由自在又充滿關愛他人之心,這才是為人處世的正確態度。
然而,每當作者接近原始的自然時,一種虛無縹緲的冥思便會襲來,令他生出無限的惆悵。夜晚,作者離開旅館,漫步于山野,忽聞山中小屋里人們尋歡作樂的鼎沸之聲。聯想人類到來之前蠻荒的自然,并對比當下的景象,他不禁感慨人生虛幻,即使現在一時的熱鬧非凡也無非是古老自然歷史中短暫的一瞬,大自然永遠從容而漠然地俯視一切變化卻不為所動。
經過一番周折,作者終于來到此行的目的地空知川沿岸。辦理完規劃土地的事項后,與道廳官員談論起開墾土地的艱辛,作者表明了戰勝困難的決心。但是,很快的,當作者再次走進原始的自然之中,無可名狀的孤獨無助感也又一次襲來,自然的威力無限,仿佛有許多的奧秘蘊藏其間,令人生畏。作者深感人力之有限,人生之虛幻渺小,體會到僅憑人的力量永遠無法撼動亙古不變的自然一絲一毫,人類的所謂偉大歷史也僅僅在自然的一息一瞬之間,不值一提。因此,無論如何經營,人最終都會歸于自然的沉寂,回到自然的永恒之中。作者的空知川之行最深的體會便在于此。
無疑,《空知川畔》不是一篇簡單的風景散文,而是蘊涵了作者哲理的思考。在作者前往空知川的路途中始終貫穿了他對宇宙、人生的思考。這種思考并不是憑空的冥想,而是伴隨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親身感受,有感而發的,與當時的處境緊密契合。
通觀全篇,我們可以發現,作者始終徘徊在投入自然與畏懼自然之間。開始,作者抱著有所作為的心態來到北海道,準備墾殖荒地,在大自然中實現自身的價值。看到這里壯麗的北國風光,他既著迷又激動。這時作者內心所憧憬著的已經是人生與自然合而為一。然而,原始的自然默不作聲,顯示著威力,沒有絲毫溫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離開社會毅然奔向自然的人卻無法從自然那里得到絲毫心靈的慰藉,體驗的僅僅是自身力量的弱小。至此,作者的內心對能否有所作為會產生疑惑,感到了無限的憂愁。他開始懷念親人,留戀人間的溫暖。歌志內旅館主人的勇敢樂觀,在大自然中奮斗不息的獨立自強精神深深感染了作者,重又點燃了他于大自然中求生存的決心。但是,人生無常,萬事皆空的念頭時時襲來,大自然處處都顯示出自己的威嚴,而相比之下,人的力量卻十分有限。人類的種種努力最終都會湮滅在自然之中,無法與永恒相抗衡。自然始終有種獨特的魅力讓人畏懼又向往。作者開墾土地的計劃最終沒有實現,但冷酷而嚴峻的自然依然吸引著作者,其中的原因大概也是如此。自然是個巨大的磁場,對作者有種本能的吸引力,在那里,人可以純然忘我,與天地合一。“在此時此地,人類只感到自己的生存無非寄托在大自然的一息之中。”
歸根結底,《空知川畔》這篇散文延續了國木田獨步熱愛自然、贊美自然的一貫立場,從根本上說,他對于人類過度征服自然是持反對態度的。現代文明過度夸大了人的力量,妄圖讓自然成為人的奴隸。國木田獨步的文章則表達了人的力量有限,自然偉力無窮的中心思想,是對現代文明的質疑。對于自然,國木田獨步從來都不是以旁觀者的姿態來觀察的,他全身心地投入其間,與自然共悲喜,即使對人世的描繪也從不脫離自然的母體。他認為,人是不能離開自然生存的,只有生活在神秘而美妙的自然中,人才能成為置身于平凡境遇中的平凡人。因此,獨步所描寫的人物也都是作為美麗大自然的一部分出現的。只有了解這一點,才能真正理解國木田獨步作品的精髓。
(郭 星)
上一篇:《禁欲·尼采》
下一篇:《精神的危機·瓦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