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滿江紅》原文與賞析
姜 夔
《滿江紅》舊調用仄韻,多不協律;如末句云“無心撲”三字,歌者將“心”字融入去聲,方諧音律。予欲以平韻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聞遠岸簫鼓聲,問之舟師,云:“居人為此湖神姥壽也。”予因祝曰:“得一席風徑至居巢,當以平韻《滿江紅》為迎送神曲。”言訖,風與筆俱駛,頃刻而成。末句云“聞佩環”,則協律矣。書以綠箋,沉于白浪,辛亥正月晦也。是歲六月,復過祠下,因刻之柱間。有客來自居巢云:“土人祠姥,輒能歌此詞。”按曹操至濡須口,孫權遺操書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操云:“孫權不欺孤。”乃撤軍還。濡須口與東關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歸其功于姥云。
仙姥來時,正一望千頃翠瀾。旌旗共亂云俱下,依約前山。命駕群龍金作軛,相從諸娣玉為冠。向夜深,風定悄無人,聞珮環。神奇處,君試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電,別守東關,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
這是一首有著長“序”,既涉及真實的歷史事實,又具有濃厚的神話色彩;既曲折地反映了當時現實,又表現了作者濃郁的愛國主義思想感情的妙詞。
所謂的歷史事實,是孫吳與曹魏用兵的往事:曹操統兵伐吳,到了源出于巢湖、東南流入長江,地當江淮要道、成為兵家必爭之地的濡須口。而在濡須口,早有由孫吳修筑的、用以北拒曹魏的堡塢。在相持的日子里,孫權致信曹操,信中先用“春水方生,公宜速去”等語對曹操曉以利害,繼而用“足下不死,孤不得安”這一明貶實褒的奉承話以滿足曹操的虛榮心,這樣,曹操便“借梯下臺”地撤兵北還了。
所謂神話色彩,一是“序”中所說的作者泛巢湖時,遇到了“風循人愿”、“筆得神助”(“風與筆俱駛,頃刻而成”)等稀奇事件;二是“詞?文中所描繪的巢湖仙姥降臨時的非凡的場面與驚人的神威。
所謂曲折地反映了當時現實,就是作者把巢湖仙姥寫成復仇之女神、無敵之女神,能驅春水趕走由北南侵的曹阿瞞。這實在是古為今用,利用神話為現實服務,反映了南宋有巾幗英雄能挫敗北方入侵之敵。(建炎四年,即1130年,當金兀術領金兵入侵到建康、杭州后北返時,在黃天蕩遭到了宋將韓世忠的截擊。韓之夫人梁紅玉擂鼓助戰,大振軍威,結果挫敗了敵人,戰功赫赫。)
所謂反映了作者的愛國主義的思想感情,即作者泛巢湖作此詞時,正是宋金講和時期。由于偏安的小朝庭朝野荒嬉,置國恥國仇于不顧,致使當時已變為邊區的江、淮之間,生產凋敝、風物荒涼,作者睹此景況,曾產生 “徘徊望神州,沉嘆英雄寡” (昔游詩) 的感慨,但作者不甘心于祖國這么貧弱下去的,除在文中曲折反映巾幗挫敵之事實外,還望造成“奠淮右”(奠定淮西安穩的局面)、“阻江南”(阻止北兵向江南進發)的抗敵局勢。——這些,顯然是作者愛國主義情懷的流露。
以上,已概略地述說了這首詞的思想內容,下面,再具體地賞析這首詞的藝術表現手法:
詞首,“仙姥來時,正一望千頃翠瀾。”系從 “春水方生”著眼,寫仙姥從空而降,與春瀾共生。一句寫從上而下,把點拉成線;一句寫由近而遠,把面推擴為立體空間。這兩筆縱橫捭闔,使境界顯得十分開闊。接著“旌旗共亂云俱下,依約前山。” 緊承首句之意,運用夸張與想象,說仙姥是從巢湖中的姥山而來,姥山與巢湖北岸之圣姥廟相對,故可隱約見其旌旗與亂云俱下。(讀詞至此,使人立刻聯想起毛澤東 《答友人》詩中的“九嶷山下白云飛,帝子乘風下翠微”這兩句氣勢非凡的詩。)再往下:“命駕群龍金作軛,相從諸娣玉為冠。”對仗工穩,設色明麗。說仙姥來時,有群龍為之駕車,龍頸上戴有黃金作的挽軛; 有諸娣 (眾多的仙妹) 作其侍從,她們的頭上都戴著以玉做成的冠。“向夜深,風定悄無人,聞珮環。”這兒,作者浮想連翩,把波浪擊撞聲聯想為仙人珮環的叮當聲。——說仙人是在夜深風定之際、悄無人語之時來的,故遠遠可聞其佩環的聲響。
上片,已淋漓酣暢地把仙姥來時的場面,氣勢寫得十分動人,并為下片展示仙姥的神威張了本。接著,作者在下片馳騁的想象,也就顯得是像“云開日出”那么自然:
“神奇處,君試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電,別守東關,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句子由短而長,節奏由緩而急,與詞要表現的內容拍拍相合,如風漸緊而雨漸密,說仙姥降臨之后,頓時威力無比,所向無敵,奠定了淮西的勝局,阻遏了北兵向南進發,還派遣六丁 (道教中的火神) 掌管雷電,守護東關。至于爭雄一時曹操 (小名阿瞞),在這時也笑他不能再稱好手了。只須升起一篙春水,便使他及其所率領的人馬,都逃之夭夭、溜之大吉了。——這幾句,寫得如怒馬奔騰,風掣電擊,讀之會令人精神振奮,豪情迸發。但,“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這一結語,卻如騎馬的高手,在急奔快馳之中,忽然把韁繩一勒,頓使馬后足立地而前足騰空,化動為靜,使主題升華,催人作冷靜的思考。點出有這樣神威的仙姥,卻安閑地處在 (或理解為卻被安置在)小紅樓之上,展現在簾影之間。——這,不禁教人立刻聯想起蘇軾的 《念奴嬌·赤壁懷古》中 “……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等對周瑜這一儒將形象刻畫的句子,也聯想起蘇軾在詞中所表現的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報國無門的感嘆。——這里,我們不僅能看見姜夔對豪放派東坡詞創造性地繼承的痕跡,還看到了他愛國的胸懷與抱負,看到了他對偏安一隅、忘盡國仇國恥的南宋統治者不識賢愚的怨恨與感傷。這種“婉而諷” 的表現手法,真是高妙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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