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辦公室的代理官員,我的境況同大多數人一樣,近年來以與過去的習慣不同的方式效勞著。一連幾天、幾周地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帶著工作的負擔上床,又帶著它起床,把工作的憂慮變成了自己的憂慮,尋找著更好的新路子,更簡便的方法,把個人全部投入了時代的熔爐之中。后來,一個時辰突然來臨,本來的自我(即神學家們所說的“老亞當”)感情沖動地冒了出來,蘇醒了,卻依然遲鈍,就像一個使勁想擺脫麻醉狀態醒來的人,他的四肢和思想還不肯完全聽他的。
幾天來,當我夾著一疊文件從辦公室走回家時,我的情況就是這樣。這兒回蕩著春天的先聲,太陽暖融融地照著,空氣中飄著一股芬芳,看來什么地方一定已有榛子花開放。剛才在電車中時,我的全部思想還集中在我的戰俘問題上,再就是考慮著吃完飯后要寫一批信和建議。現在,當我離開了城市,朝我的鄉間住處走去時,我的思想突然離開了戰俘,離開了書報檢查,離開了紙張貧乏、出口擔憂和貨款。出乎意外的是,又是那么一個世界在看著我,它就像沒有我們的憂愁時那個樣子。一群黑色的、肥碩的烏鴉在光禿禿的灌木叢上掠過,地主莊園前的菩提樹樹冠在呼吸著,蔚藍色的、抹著白色線條的,春意盎然的天空中畫出它們精美的網絡,原野邊緣上不時閃爍著嫩綠。核桃樹干上的苔蘚在亮光中青翠欲滴地嬉戲著。我忘卻了腋下的文件夾中和腦袋中裝著的一切。這段路我走了一刻鐘,在這一刻鐘內,我不是生活在我們稱之為“真實”的東西之中,而是在名副其實的、貨真價實的、美麗的、我們心靈里的真實之中。像孩子們和情人們以及詩人們通常做的那樣——我激動地跟著彩色的夢幻隨波逐流而去。
我漫不經心地看著心中之所愿之所夢,出現的純粹是些舊的事物,而我覺得這一切完全是新的,是今天的。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種純潔的、無辜的、無瑕的利己主義,完全是一個由利己的、不講倫理、不符合社會需要的愿望和未來形象構成的自滿自足的世界。沒有戰爭與和平的蹤跡,沒有戰俘交換,沒有未來藝術、未來社會、未來學校、未來宗教。這一切都不是扎根在深層,而只是浮在表面上。當我的老亞當那時毫不遮掩地顯示自身時,他是個孩子,他所有的愿望都為他自己,為他那小我的舒適存在。
我做著奇妙的夢。我夢見,和平降臨了,我們全部獲釋,各奔前程,陽光燦爛,我現在完全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了。
我在夢中經歷了三個回合。先是躺在海灘上,枕著黃沙,雙足浸在水中。我咬著一根草莖,瞇縫著眼睛,哼著一首歌兒。我試圖回憶我哼的是什么歌,但實在想不起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繼續哼下去,兩腳打著水,直到哼夠了才停下來。我在暖洋洋的陽光下昏昏欲睡,這時突然想起了我的全部處境,我是自由的,是自己的主人,我愛干什么,愛允許什么,就干什么,就允許什么,我是躺在海灘上,一段時間內除了我四周沒有第二個人。于是我一躍而起,發出一聲短促的印第安人的號叫,一躍撲入水中,擊得海水噼啪響,我擊水,劃船,游出去又游回來,感到饑,跳上陸地,甩一甩發中的水滴,躺倒在打開的背包前。我緩緩從包里掏出一大塊面包,這是昨天出爐的非常好的黑面包,還有一根香腸,同我們孩提時代參加節日般的學校郊游時所得到的那種一樣,還有一塊瑞士奶酪,一個蘋果,一塊巧克力。我把這些東西排列在面前,長時間地觀賞著,直到再也按捺不住,便餓狼般地撲了上去。我滿懷喜悅激動不已,從面包和香腸中嚼出一種遙遠的、被淹沒的、內在的男孩的喜悅,它滾滾涌來,把我全部身心席卷而去,使我沉浸在忘我的幸福之中。
沒過多久,場面變了。我衣冠楚楚,一本正經地坐在陰涼的、面向花園的房間中。在窗上嬉弄著的樹影透窗而入。我坐著,捧著一本書,完全沉浸在書中。我不知道這是本什么書,只知道是個哲學家寫的,但不是康德也不是柏拉圖,而是像安格魯斯·西雷休斯那樣一位。我讀啊,讀啊,深深吸入這難以言喻的享受,自由地,無干擾地,感覺不到昨天或明天地投入這個大海,投入這由聚精會神,提高和忘我構成的美麗的汪洋大海之中,預感到書中的結論將證實我的自身和我的思想。我邊讀邊思索,慢慢地一頁頁翻過去。窗邊有只金褐色的蜜蜂嗡嗡營營地低吟著,仿佛整個沉默的世界都凝聚在它們內,整個世界只想表達它充實的寂靜和滿足,別無所求。
我一度感到從遠方或從這幢房子的深處傳來典雅高貴的音響,是一把小提琴或大提琴發出的,這聲音漸漸加強,越來越真實,而我的閱讀和思索變成了傾聽和深沉的陶醉,莫扎特的節奏籠罩著一個平靜、純潔的世界。
夢的世界又一次推移了。我在一座葡萄園南側山谷中一道低矮的墻邊,坐在一把折椅上,好像從來就是如此。膝上擱著一塊畫板,左手拿著輕巧的調色板,右手捏著油畫筆。我的旅游手杖插在身旁松軟的土中,我的背包敞著口放在地上,看得見里面那些擠扁了的小顏料管。我掏出一管,擰下小帽,喜滋滋地把一點極美、極純的鈷藍擠在調色板上,然后加上白色,再加上一點精美的翠綠,用來描繪傍晚的空氣,最后吝嗇地滴上少許茜素紅漆。我長時間地凝視前方,望著遙遠的群山和飄散著金褐色煙的云層,把群青與紅色調和,為了表現細膩而屏除了呼吸,因為這一切都必須畫得極柔,極輕,極飄。經過短暫的猶豫,我的筆迅速地、圓轉地把一條明亮的云勾成了藍色,它的影子是灰色的和紫色的,而那綠色的近景地面和枝繁葉茂的栗樹現在開始同遠處低調的紅色和藍色交相輝映,各種顏色的親近,傾慕,吸引和敵對全部喧騰起來。沒多久,我身心中的全部生命都匯聚在膝頭的畫板上,而一切世界對我和我對世界要說的,要做的,要承認的,要請求原諒的,都靜靜地、熱烈地表現在白色和藍色中,在愉快勇敢的黃色和甘美恬靜的綠色中。而我感覺到,這就是生活!這是我加入這個世界的成分,是我的幸福,我的負荷。這里是我的家園。這里盛開著我的樂趣之花,在這里我是國王,在這里我懷著欣喜,鎮定自若地向那整個極受尊崇的世界背過臉去。
一個陰影落在我小小的憧憬圖像上,我抬起頭——來我的住房已經到了,我的夢就此消失。
(黎青 譯)
【賞析】
多數人對于黑塞的了解始于他的小說,也容易忽略他在詩歌和散文方面的巨大成就。實際上,黑塞起步于詩歌,他的詩歌、散文至今在德語文化中仍享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細膩的感情伴隨深刻的內心探求,讓黑塞的散文如詩般優美沉靜,而詩歌則具有音樂般的穿透力。他曾指出,自己幾乎所有的散文作品都是“心靈傳記”。《歸途夢》就是這樣一篇“心靈傳記”。
二戰后,黑塞擔任了代理官員,處理戰后的一些工作。注重精神生活、維護個體存在意義的黑塞,其實也時刻關注著人類的問題,并積極地投入到實際工作中去。只是繁瑣的事務讓這位不習慣按部就班地工作的作家感到壓抑,自由心靈因戰俘、書報檢查、紙張貧乏等問題的束縛而沉重起來。離開城市走上鄉間小路,僅需短短的一刻鐘就能到家了,黑塞那充滿詩意的自我卻可以讓這一刻鐘幻化為一個彩色的夢。
走上鄉村小路,呼吸著新鮮空氣,沉睡的自我突然蘇醒了。春意盎然的天空和嘎嘎飛過的烏鴉帶著他進入了一個彩色的夢幻世界,暫時遠離了工作的沉重。這短暫而又幸福的一刻鐘,就像人的一生那樣短暫而又漫長。成年以后,人們常常會幻想回到從前,童年的時光永遠讓人懷念,很多東西在成為回憶之后變得異常美麗起來。
在黑塞的白日夢之中,有少年時代的自由奔放、青年時期自由選擇閱讀的幸福,更有沉醉在顏色的王國忘卻塵世煩惱的老年……一塊黑面包夾香腸給黑塞帶來的激動和喜悅簡直無法言說。當他手捧著一本不知所名的書,沉浸在自由閱讀和思索的幸福當中時,窗邊只有一只蜜蜂在淺唱低吟,遠方隱隱約約地傳來莫扎特的音樂。另一個瞬間,他宛然是山谷之王,用畫筆調配自己最喜愛的顏色,描繪美麗的大自然,無須理會世俗的一切,可以“鎮定自若地向那整個極受尊崇的世界背過臉去”。
這短暫的一刻鐘竟然幻化出這么美麗動人的瞬間,讓人不由得嘖嘖稱奇。一生經歷頗為坎坷的黑塞,用這短短的時間勾勒出自己的夢想——遠離塵世與大自然和諧共處,做自己想做的事。黑塞是天生的詩人,敏感而細膩,自少年時代起就沉浸在精神的幻夢中,無力承受現實的壓迫感,一直試圖逃離世俗生活的鉗制。他勇于面對自己的理想,敢于抗爭,最終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有多少人被環境同化,成為現實生活的犧牲品呢!因此黑塞熱愛音樂和繪畫,特別是肖邦的音樂,明凈、自然,而又帶著對世界和民族的熱愛。早年的詩歌中,屢次提及肖邦的搖籃曲,他的水彩畫色彩鮮亮、明快,內容多是綠樹掩映下的鄉村農舍或者蜿蜒流淌的河流、靜謐的山谷。黑塞似乎永遠都在渴望寧靜,希望在自然的懷抱里沉沉睡去。他擁有與俗世格格不入的心靈,當整個世界對他表現出不屑,他也不曾絕望,堅持自己的信念,勇敢地面對,他心中還裝著另一個世界——大自然。
遠離喧囂的城市,享受大自然的恩賜。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但這看似簡單的希望,對于生活在現代世界的人們,已經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城市中高樓大廈林立,馬路上汽車川流不息,人類的生活空間越來越小。在這一剎那,人們突然明白,幸福不需要整個世界,一條寂靜的鄉間小路和一刻鐘的空閑就已足夠。
(石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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