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美國之后的那幾天,我真有些不知所措。那些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即使我不習慣,但又并不感到特別驚異。這些高聳入云的建筑物似乎不是人造的或人住的,倒像是荒山野地中沒有生命的巖石和土堆。它們聳立在熙熙攘攘的都市土地上,可你從旁邊走過時,簡直不愿正眼瞧它一下。我不斷找尋一些諸如廣場或公共建筑物之類的能暫時引起我注意的東西。但我只是白費力氣而已。我還不知道是不是該把這些房子和街道叫做塊狀物。
為了想要知道怎樣才能在這種都市里生活,并且能像美國人一樣喜歡上這些都市,我就先搭飛機到西部、南部那一望無垠的荒漠上觀賞一番。歐洲都市由于隱匿在原先沒有設想好的土地上,因而往往顯得連綿不斷。后來,我們才知道在遠隔重洋的彼岸,還有這些神話似的“荒漠”存在。對美國人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東西,并不足為奇。我們在新奧爾良和舊金山之間,一塊長滿銅綠色樹葉的紅土地上翱翔了好幾個小時。驀地,一個霞光閃閃、宛如小棋盤的都市展現在眼前;接著,我們又看到那塊火紅的土地、塞芬那河,還有那怪石嶙峋的大峽谷,白雪融融的落基山脈。
經過這幾天的游歷之后,我才明白美國的都市早先都是荒漠中的宿營地。成群結隊的人受到礦產、油田或沃土的誘惑,不遠千里跋涉而來;他們在天氣晴朗的日子里到達后,便盡快在河邊的空地上安頓下來。他們先把城鎮的主要部分,如銀行、市政府和教堂等建立起來,然后興建起無數木結構的平房。鎮上的街道就成了全鎮的脊柱。接著,與這條街道垂直交接的橫街就像脊椎似的、秩序井然地排列起來。若想把這種街道中間有岔口的美國都市清點一番,那倒并不簡單呢。
自篷車時代以來,一切依舊,毫無變動;在美國,每年都有許多城鎮按照同樣的方式在興建起來。
田納西州的豐塔那城(Fontana)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12年前,這座位于田納西河流管理局附近的城市,山里的紅土上長著松樹。但是,建筑水壩一開始,松樹就被砍掉了,而三座城鎮——兩座各擁有3000和5000居民的白人城,和一座黑人城——便從地上聳立了起來。筑壩的工人和他們的眷屬便在那里定居下來;四五年前,在工作進行得正起勁時,每天都有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半座城鎮的工人與湖上樁子屋里的居民一樣,把綠頂木屋蓋在木樁上,以防濕氣侵襲。而另一半的城鎮則是折疊木屋,即所謂的“活動房子”。這些木屋先在500英里外的工廠里造好,再用卡車裝運過來。組合這樣的一間房子只需一隊人馬在材料運達后,花上四個小時。這種房子造價最小也得2000塊錢;房主則以每月19塊錢租給工人。假如附帶家具,租金便高達31塊錢。一般說來,屋內都有大量制造好的家具,中央調溫系統、電燈和冰箱,很像船艙里的設備。這些防潮的小房間里,每一寸的空間都被加以利用;墻上設有衣櫥,床上則放有衣柜。
這些1944年間蓋的平房顯得小巧玲瓏;如果隔3000年再看到這些房子,必然會叫人微微泛起莫名的感傷而黯然離去。你一跨出門檻,就會發覺眼前盡是一模一樣的房子;縱橫交錯,倚地而建,可依舊留有游牧的外觀,有如商隊的扎營地。這些商隊似的扎營地和湖上樁屋居民的社區遙相呼應;其間有一條大馬路直通山上的松林;你在那里所看到的,與其說是一座城市,不如說是一座構架齊全的美國都市的核心。下方有一家店鋪,出售一角五分錢的日用品;上方是醫院,頂端是一家“雜匯”教堂;其禮拜儀式可說是以一概全。
這些建筑最顯著的特征是輕飄而脆弱。整個材料沒有重量,好像只是被暫時放在地上,無意在赤紅的泥土上與陰暗的森林中留下痕跡。水壩將在兩年內竣工,屆時工人就要離去,另謀生計;而那些折疊木屋勢必也要拆下來運往德州的汕井,或喬治亞州的棉田。于是,在另一個天空下,這些材料又將重建另一個豐塔那城,以容納新來的居民。
這種流動村落永遠如此,沒有例外。美國的社區可以在一天之內蓋成,也可在一天內拆掉。美國人對此毫無怨言;他們認為: 只要能把家帶著走就行了。這些家就是放置工具、家具、照片和紀念品的地方;而這些東西不但能反映出他們的形象,而且也構成屋內的生動景象,成為家的守護神。美國人和伊尼雅斯(Aeneas)一樣,喜歡把自家的守護神到處帶著走。
“房子”是外殼,可以隨便找個借口把它丟掉。
在法國,我們也有工人社區。但是,那些社區無法搬動,也絕不會成為真正的都市;它們只是些附屬于鄰城的人造品。在美國,理論上每個公民都可以成為總統;同樣的道理,每個豐塔那城也可以成為底特律和明尼阿波利斯(Minneapolis);只要時來運轉,機緣巧合就行了。反過來說,底特律和明尼阿波利斯也不過是運氣亨通的豐塔那城而已。就拿底特律來說吧,1905年時,該城還只有30萬人口,而現在已一躍而成為擁有百萬人口的大都市。
底特律的居民也深深了解這種意外的造化,他們不但喜歡在書本上追憶往事,而且喜歡把“準都市”變成它的前身。底特律、明尼阿波利斯、諾克斯維(Knoxville)和孟菲斯(Memphis)等都是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當然,這些城市絕不會再拖在卡車后頭運走。但這些城市只會留在會合點上,絕不會達到致使內部凝聚的溫度。
對美國人來說,凡是不會改變處境的事物都是造成與過去破裂的原因。有許多投身軍旅的美國人賣掉了他們的住宅和一切,包括衣物在內。凡是他們認為戰后歸來會過時的東西,根本不會被保留。士兵的妻子也都節衣縮食,把家搬到營區附近,去過較為樸實的生活。我們可以從遷居的情況中,看出家族對軍人的離愁和貞節。
這些遷居也顯示了美國人在財富上的波動。
在美國,時髦的宅區通常會從市區移到郊外;5年后,市中心也給搞得“烏煙瘴氣”了。若在那兒走動,會偶然發現,在斷瓦殘垣中還留有往日的榮華;也會發現構造復雜的建筑物。入口由圓形立柱支撐的木屋、歌德式木造別墅和“殖民地式房子”等等。往昔的廣廈,如今已成了貧民區。在芝加哥那陰森森的黑人區里,還有一些希臘、羅馬式的神殿。其外觀雖然依舊完好,里面卻有12戶黑人擠在五六個鼠蚤肆虐的房間里。
同一個地區也會不斷發生變化。一所公寓拆掉了,而另一所公寓會在同一個地點聳立起來。5年后,這所新房子又會賣給建筑商拆除重建。結果,在當地居民的眼里,美國的都市只是一幅移動的景物畫;而城市則是我們的外殼。
在法國,我們只能從年逾古稀的老人嘴里,聽到一個40歲的美國人在芝加哥跟我說的話:“我年輕時,這一帶都是沼澤地。但是,沼澤地早就填上了泥土,蓋起了房子。”有一位35歲的律師陪我去參觀黑人區。他說:“我就在這里出生。那時,這里還是白人區。除了仆傭之外,街上簡直就找不到黑人的影子。但白人一離開這里,25萬黑人便擠了進來。”
在舊金山擁有一家“巴黎市”百貨商店的維爾笛先生曾經目睹地震和大火焚毀了這個大都會的三個市區。他當時還很年輕;但是那劫后的焦土至今依舊歷歷在目。該城于1931年左右重建時,仍然具有亞洲式的外觀;但不久,整個市容便迅速地美國化了。這么一來,他的腦海里便重疊了三個舊金山。
歐洲人在固定的都市內變動;居住的地方都比我們的壽命長些。但是,美國都市的改變,則要比居民的變動快得多;而居民的壽命則比都市來得更長些。
我在訪美期間,正值大戰激烈;在美國都市里,那浩瀚的生命驟然變得僵硬不動;人們幾乎不再遷居。然而,這種停滯狀態完全是暫時的,就像銀幕上婆娑起舞的人在影片突然定格時,一只腳懸空不動似的。果然,大戰一結束,蓬勃的朝氣便會使你覺得似乎就要把這些都市猛然漲破一樣。
到處都有許多亟待解決的問題。比方說,芝加哥的黑人區必須重建。當局雖然早在珍珠港事件之前就已著手籌劃,但政府興建的公寓只能容納7000人,可無屋可住的人竟多達25萬人。其次,實業巨子想擴建工廠;再過不久,舉世聞名的芝加哥屠宰場又將要以完全現代化的姿態出現了。
最終,眾多的美國人都會受到“現代住宅”的困擾。據說,這種相當大眾化的房子要比目前的住屋舒適百倍。在幾乎到處萌芽的“工業轉變”計劃中,這種大批建造的房子的確有其不可否認的地位。
大戰一旦結束,美國必然會掀起一片建造的熱潮。今天的美國人通常只以客觀的眼光看待自己的都市,做夢也想不到會發覺都市的丑陋,只是覺得目前的都市的確很陳舊。倘若美國的都市像我們的城市那樣古舊,那么他就能在其中找到一些軼事遺跡。歐洲人通常都住在祖宅里。街道反映的是過去幾個世紀以來的風俗習慣;它們似乎想和目前打成一片;蒙特鳩街或鐵壺街所發生的事情,沒有一件是完全屬于目前的。然而,那位30歲的美國人卻在一間20歲時所造的房子里。
這些房子興建不久,實在不舊,但美國人卻認為它們已過時,遠遠落在其他工具之后;汽車往往兩年就換新,而冰箱或無線電收音機也不例外。這就是他們對自己都市毫不覺得傷感的緣故。他們對都市的依戀就像某些人對汽車的喜愛一樣;然而,他們視汽車為工具,用來交換更為方便的工具,而不是什么值得珍視的東西。
對我們歐洲人來說,城市代表以往;而美國人卻認為: 都市主要是未來的象征;一切都是未成形的、只是可能存在的東西。
來到美國都市的歐洲人會有什么感想呢?首先,他會以為自己上當了。他在瞻仰美國之前,只聽說過摩天大樓;人家都說紐約和芝加哥是“直立的都市”。相反地,他到達美國之后,最后感到的卻是: 美國都市的平均高度顯然比法國低些。而絕大部分的房子都只有兩層。即使是在大都會里面,高達五層的公寓也是少而又少的。
其次,他會對建筑材料的輕飄感到驚訝。在美國,都市的建筑物很少用石塊砌成。摩天大樓是用鋼筋水泥蓋成的;其他則是磚結構或木頭結構的。即使是在最富麗的都市和最時髦的市區里,也經常可以發現木頭房子。在新奧爾良,那些漂亮的殖民地式房子,是用木頭蓋成的;好萊塢影星和導演所擁有的雅致別墅也是木造的。連舊金山的“加州式”別墅也不例外。到處都可以發現兩棟20層的大樓之間,簇擁著許多木頭房子。
磚房多呈血粉色,也有用鮮黃色、鮮綠色或純白色涂抹而成的。在大部分的都市里,建筑物的正面都很平板,外觀都是無頂的立方體,或長方形的平行六面體。這些房子都是倉促蓋成的,并隨時準備拆除,顯然跟豐塔那城的“折疊式房子”有著奇妙的類似之處。這些草率蓋成的房子顯得輕飄飄的;房子的外表涂滿了醒目的顏色,與暗紅色的磚塊交映生輝;而爭奇斗艷的房屋裝飾也無法掩蓋其花樣的一致——這一切景象會使你身處城中不無走過特魯維、卡堡或拉波爾等水鄉郊區的感覺。只有那些臨時搭在海濱、式樣豪華而外觀脆弱的別墅,才是美國公寓的真實代表,使得那些從未見過美國都市的法國讀者能大開眼界。
為了使我的觀感完整起見,我也想在此附帶提一下“博覽市”。但是,我要說的是那種廢棄而骯臟的博覽市。它們就像公園里面,在展期結束后又被廢棄了十年似的。因為這些臨時搭成的小房子很快就會遍地被穢物淹沒,尤其是在工業區里。
芝加哥城本身已是濃煙彌漫,加上密西根湖上的霧氣籠罩,更顯得陰霾而暗紅。但匹茲堡卻更陰霾些。龐大無比的“美國巨物”處處聳立,屈指難數;而那些微不足道的矮小房屋就排列在世界上最寬闊的大道上;兩相對照之下,更顯得突出而醒目。不過,三思之后,我們并不覺得美國的建設尚未完成;美國的觀念和計劃、它的社會組織和都市建設,都不過是暫時的事實而已。
在這些完全筆直的都市里,幾乎沒有組織系統可尋。許多都市具有水螅的基本構造。洛杉磯尤其像一條可以斬成20節而仍然活著的大蚯蚓。假如你走過這個樓宇簇擁——或許是世界第一——的大都會,你會感到有20個模樣相似的并列都市;每個都市都有貧民窟、商業區、夜總會和高級住宅區等。你會因此覺得一個中等大小的都市市區,分裂生殖了20次。
在美國,每當某地的繁榮吸引新來的移民時,鄰區就會發生合并的現象。從簡陋的街道走到華貴的林蔭大道,中間不存在什么過渡地帶。綠茵鋪地、林木成蔭的人行道跟摩天大廈、博物館和公共紀念館并行,然后突然在濃煙彌漫的車站中斷;你經常會在高聳入云的大樓底下,沿著豪華的林蔭大道旁邊發現一個很可憐的小菜園“地帶”。
這種現象乃出自都市的高速變動;這些都市就像現代軍隊周圍那種無法粉碎的全面防御陣地一樣,步步為營地向前推動邁進。在歐洲,軼事遺跡顯露在都市的紀念碑上;而在美國,都市的往事則顯露在殘存的遺物中。橫跨芝加哥城內運河的那座木橋,離世界上最高的摩天大樓只有兩步之遙,就是遺物之一。接通紐約和芝加哥兩地的市區街道,有許多用大鐵柱和橫桿支撐的高架鐵路。幾乎就要碰到兩旁房子的正面。火車終日呼嘯而過;那也是遺跡之一。它們所以能夠幸存至今,乃是因為沒有人注意的緣故。
這種雜亂的現象還可以在每個人行道的街景中發現。除了在美國,我還沒有在任何別的地方見過有這么多的空地。當然,這些空地確有其用途——用來做停車場。但盡管如此,這些空地卻破壞了街道的整齊。它們好像在驟然之間,因炸彈從天而降,把三四間房子炸成灰燼;或像狂飆突起,刮走一切而造成的。這種“停車場”占地有200平方米之多,但往往空無一物,最多也不過是大告示板上有一張招貼,聊為點綴。好像那座城市尚未興建完成,給人以拼湊之感。但是你可以在那里發現類似豐塔那城那個荒山空地。記得我在市區中心時,忽然想起洛杉磯也有這種景觀,腦海里不覺浮現了兩棟現代公寓,兩塊地面裂開的白色方形空地——作為停車場用。有幾輛似乎廢棄的車子就停在那里。車子當中有一棵莠草似的棕櫚樹。空地下有座芳草如茵的小山,很像我們堆垃圾用的土墩,其上有一間木房子。稍低處,一根系在兩棵小樹之間的繩子上,曬滿了花花綠綠的衣物。當你轉過那一塊房子時,小山就消失了;景象迥異;條條大道滿鋪柏油,面目全新,還有宏偉的隧道貫穿其間。
美國都市最顯著的特點便是那種垂直的混亂現象。那些磚造的小房子高度各異;我在底特律閑逛時,曾在無意中發現房子的高度參差不齊。同樣的情形也可以在阿布克基或圣安東尼阿兩城發現。至于深度方面,你可以在這種不規則的鋸齒形建筑物上空,看到形狀和大小都不相同的公寓: 有長方形的,也有每層裝有40扇窗戶、達30層之高的厚盒子形的。每逢薄霧輕濛時,房子的顏色就退盡無遺,只剩下各式各樣的多面體。在這些形形色色的房子之間,會發現一望無際的空間,和止于天際的空地。
紐約和芝加哥的摩天大樓都建在私人的土地上,影響了該城的秩序。然而,不管這些摩天大樓建在什么地方,都顯得不很適當;我們的眼光簡直無法在這些龐大而笨拙的建筑物和緊貼地面的小房子之間尋找到那種和諧之美。因此,我們便不由得想尋找在歐洲都市中見慣了的地平線,但又無覓處。這就是歐洲人最先會感到有如穿行在亂石橫堆的世界之故——有些實在像舊蒙彼利埃(Montpellier-le-Vieux)——而不像個都市。
但是,正如觀光者錯看了巴黎或威尼斯一樣,歐洲人也把美國的都市錯看了。美國的都市是要用這樣的眼光來觀賞的。美國都市的街道和我們的迥然不同。在歐洲,街道介于通道和蓋有屋頂的“公共場所”之間,跟餐館的屋基相齊。每逢天晴氣朗的時候,餐館的走道上便擺滿了許多“露臺”。人既然是街道的主要成分,因此歐洲的街景便隨著人群的流動而一日百變。美國的街道就是部分的公路,有時延伸好幾英里,不會引起散步的雅興。而我們的街道迂回曲折,到處都有彎路和隱秘的去處。美國的街道有如單調的直線,簡直可以一覽無遺,毫無隱秘可言。不管你在哪里,你都可以把街景盡收眼底。同時,美國都市的市區范圍較大,不容許徒步走動;在大部分的都市里,居民幾乎都是駕車、乘公共汽車或地鐵出門。有時我要到某個地方去時,似乎就像包裹似的被從地鐵帶到升降梯,從升降機帶到電梯,從電梯帶到出租車,從出租車帶到公共汽車,然后再搭地鐵和電梯。居住在某些都市里,我發覺人行道有日漸衰弱的趨勢。比方說洛杉磯拉希耶尼加街兩旁都是酒吧、劇院、餐廳、古董商店和私人住宅;街上的人行道幾乎不比顧客和訪客走的側街多。草坪從屋前一直鋪到這條豪華的林蔭大道上。我沿著草坪之間的小路走了許久,連一個人也沒有碰到,而汽車則在右邊的馬路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凡是街道上活動的東西都在高速公路上飛馳而過,猶如逃難。
紐約和芝加哥兩地都沒有郊區,但居民卻有郊區的生活,美國人并不熟悉自己的都市;一旦離開家門十條“街”,他就迷路了。這并不是說,商業區的街上沒有人群,而是說,沒有人群在街上徘徊。居民不是上街買東西,就是從地下冒出來去上班。
我很少看到黑人,但偶爾也會在某家店鋪的櫥窗前看到一個黑人在做白日夢。
然而,你會很快地就喜歡美國的都市。當然,這些都市的模樣極為相似。當你抵達維契托、圣路易或阿布奎基等地時,你一樣會感到失望;因為你發現這些前途似錦、名聲響亮的地方統統不過是具有同樣標準棋盤式街道的都市而已;這些都市的街道上都設有紅綠燈,而市容也都顯得很鄙俗。不過,你會漸漸知道如何把這兩者分開。壯麗而輝亮的芝加哥市,火紅得像那些從屠宰場流出的涓涓鮮血。市區的運河、灰色的密西根湖水,及笨大建筑物之間的擁擠街道等所有市景,絕不跟鹽味熏天、海風習習而形似圓形劇場的舊金山相像。
你終會愛上這些都市的共同特征: 那種暫時性的外觀。歐洲的城市漂亮而封閉,著實有點令人感到窒息;那曲折環繞的街道簡直令人產生撞墻的感覺;而一旦身處城中,你便無法再看到城外的一切。然而,這些暢通無阻、又長又直的美國街道和運河一樣,會把你的眼光帶出城外,飽賞野景。因此,不管在哪里,你都可以在街道的盡頭看到連綿的山脈、廣闊的郊野和茫茫的大海。
這些脆弱而暫時的都市既沒有定形,也尚未筑成;周圍被無垠的地理空間環繞著。同時,由于大街就是公路,因此馬路似乎就是車站。這些都市不會使人有壓抑感,不會把你圍困起來;市區里沒有一樣東西是固定不變的,也沒有一樣東西會引人注目。乍看之下,你會覺得你所接觸的都是曇花一現,如果你不離這些地方而去,這些地方就要改變你周圍的一切。
我們且莫過分夸張,我在美國諸州度過了好幾個星期天,卻發現沒有比這里的星期天更叫人泄氣的了。我曾訪問過中產階級的人家,在郊區的“殖民地式”客棧里,一面傾聽電子風琴的演奏,一面默默地吃著兩塊錢一客的熱鮮蝦和涂上橘子醬的火雞。
從這情景看來,你可千萬別忘了,為此美國人也深深地感到無聊透頂。
這些脆弱的都市固然依舊類似豐塔那城和西部的前哨站,然而,這些都市也顯露了美國的另一面: 那就是自由。在這里每個人都是自由的,但這并不是說,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批評或改革當地的習俗;而是說,他們可以自由地躲避這些習俗的約束,自由地到荒漠或到別的都市去另謀生計。這些都市全是開放型的,開放給全世界,開放給未來。這就是為什么這些都市雖然充滿了混亂,卻仍然能夠蒙上冒險進取的外觀和動人的美的緣故。
1945年于費加羅
(秦裕、潘旭鐳 譯)
注釋:
為了表達這種都市的印象,我建議讀者設法想象卡恩和曼頓之間的巨城,而不要想象某個Corede Azur式的都市。
【賞析】
美國的都市在涌動著,就像美國夢在涌動著一樣。曾幾何時,那很多很多懷揣希望,懷揣美國夢的人,簇擁到北美的土地上,使這里每一個寂寞的角落都充滿了勃勃的生機。于是,城市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了。今天的豐塔那城成了明天的底特律,明天的底特律成了后天的紐約。美國的都市就這么熱鬧著,就這么變幻著。
一個歐洲人初次來到美國,或許會因看到美國都市的風格而大吃一驚: 那些鋼筋水泥蓋成的摩天大樓,那些遍地皆是的、外觀少有風雅而多呆板的木結構房子,一切建筑都給人以漫不經心的感覺,仿佛它們隨時準備被放棄和拆除。這完全不似歐洲建筑的厚重、別致、精巧。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一個歐洲人初至這個陌生的國度,難免要訕笑,以至于想念歐洲的優雅,害起思鄉病來。
當讓-保羅·薩特20世紀上半葉踏上美國的土地時,卻沒有害上思鄉病,相反,他大大地為美國的都市所震驚。他看到了在歐洲甚至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景象: 隨處可見一片建造的熱情,美國人變魔術一般地在短短的時間內將荒地變成小城、將小城變成大城,將舊城變成新城。存在主義哲學大師薩特被美國都市的這種革命般的變化激情深深感動了。
在他生長的歐洲,他從未體驗過這種勇往直前的激情。在歐洲,人們通常住在祖宅里,“街道反映的是幾個世紀以來的風俗習慣;它們似乎想和目前打成一片”,但事實上這僅僅是假象而已,“蒙特鳩街和鐵壺街所發生的事情,沒有一件是完全屬于目前的”。歐洲人就這樣生活在歷史的影子里,生活在歷史遺留下來的那些古老的城市里,失去了向外界探望的好奇,也失去了追問自身存在的沖動。他們就這么陶醉在歷史中。但歷史是什么?無數個“現在”深情地向歷史回望著,逐漸淹沒在歷史里并成為歷史的一部分。結果,在時間的鏈條上沒有了“現在”的位置。“現在”成了一片虛無!如果每一個“現在”都是虛無,那么由無數個“現在”所組成的歷史又怎么樣呢?虛無。只能是虛無。
但是,人類無論如何都拒絕承認“現在”是一種虛無。人類畢竟還有一個“存在”,實實在在的存在。但是請注意,如果現在的存在繼續受制于歷史,由歷史所規定,那么,“現在”必將還是一種虛無。要探求現在的存在,就必須剪斷與虛無的歷史的臍帶,硬生生地剪斷。只有這樣才能使存在擺脫虛空,并創造存在的歷史。當無數個“現在”向前看的時候,歷史從此就納入了無垠的將來。這就是薩特的邏輯: 人類的本質不是來自一種外界的、先在的規定,人的存在先于本質。在薩特看來,人的本質就在人有選擇的“自由”。人的本質始終是未定的,直到他作出選擇。人不斷地作出選擇,不斷地賦予自己新的本質,在這個過程中,人才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美國的都市正是如此。薩特說,“你終會愛上這些都市的共同特征: 那種暫時性的外觀。”美國的城市或許不具有歐洲城市那樣漂亮的外觀,卻具有無限改善的可能性。建筑物輕飄的材料、龐大而笨拙的輪廓以及“垂直的混亂”,都在表明一個問題: 到處都在呼喚改變。美國的都市就這樣自由地變動著,在變動的過程中享受著不斷認識自我的快感。這就是美國都市的精神,這就是美國的精神。
也許有人會說,既然人的本質是一種選擇的自由,與選擇的結果無關,那么這本質也就是一種虛無,重復意義上的虛無。也許是這樣的,但人卻總得作出選擇。無論他認為周圍的世界是多么滑稽和荒誕,他都需要強迫自己做一種選擇,并通過這種選擇讓自己逃脫墮入虛無的命運。無論選擇的結果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結果將使他“是其所是”。
薩特說,美國都市的自由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批評或改革當地的習俗;而是說,他們可以自由地躲避這些習俗的約束,自由地到荒漠或別的都市去另謀生計。這些都市全是開放型的,開放給全世界,開放給未來”。薩特就在這種開放性中看到了美國都市“冒險進取的外觀和動人的美”。而就是這種革命性的“冒險進取”精神,讓薩特在遙遠的大洋彼岸發現了存在主義的知音。
(馬賢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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