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特瓦爾多夫斯基·在戰爭結束的那一天》經典詩文賞析
在戰爭結束的那一天,
所有槍炮齊鳴,當禮炮用,
在那隆重慶祝的時辰
我們心里度過了特殊的一分鐘。
當征途在遙遠的他鄉終結。
以這如雷的炮聲為界,
我們才與戰場上的犧牲者分手,
才作為生者與死者訣別。
在心靈深處,直到此刻,
我們從未對他們道過永別。
我們與他們似乎仍屬平等,
只有一張統計表把我們分隔。
我們和他們是征途的伴侶,
軍人間情同手足,難分彼此,
我們分享他們嚴酷的榮譽,
我們和他們的命運相距咫尺。
只是此刻,在這特殊的瞬間,
滿懷著悲哀莊嚴的情感,
我們才永遠和他們分開,——
陣陣排炮把我們分到兩邊。
怒吼的鋼管在向我們宣告:
我們已不再列入陣亡名單,
于是,在硝煙彌漫中去遠了——
那站滿了戰友的彼岸。
當禮炮的聲浪把我們帶走,
當隔開我們的歲月越積越厚,
他們沉默著,噤口無言,
甚至不敢向這邊揮手。
我們為自己的命運慚愧不安,
就如此,在節日里告別了戰友,——
他們中,有的在戰爭最后一天
還曾與我們并肩戰斗;
有的沿著戰爭的偉大道路,
剛剛來得及走到中途;
有的在伏爾加河邊的戰地,
就被泥濘包圍了墳墓;
有的早在四一年嚴冬,
在緊靠莫斯科城之外,
就在近郊的前沿陣地上,
在深深積雪里找到了被褥;
有的犧牲時,甚至不能指望
神圣的安息將得到維護,
唯有自己人的手,在離去前
給他們撒上一小堆黃土。
我們告別全體,不問命運好壞,
有的生前已升到將軍軍銜
有的還不及升到軍士,——
給他的時限是如此之短。
我們告別了全體逝去的同志——
軍旗曾低頭向他們致哀,
用偉大的蔭影將他們覆蓋——
告別了全體,沒一個例外。
排炮聲靜了,時間飛逝。
自從我們與他們告別之時,
白樺、楊柳、槭樹、橡樹
已經葉綠葉黃了多少次。
樹林不斷地長出新葉,
我們的兒孫也成長不歇,
但不論什么慶典的隆隆禮炮
總使我們憶起那偉大的告別。
并不是因為有約在先,
我們有永遠紀念的義務,
也不是因為,也不僅因為
戰爭的風還在呼嘯不住,
而已化作一掬塵土的他們
正以不朽的事跡為我們指路。
不,即使說那次戰爭的犧牲
在世上已一去不返,永不重復,——
我們怎能把他們棄在遠方,
自顧自過我們的幸福生活?
怎能不用他們的耳朵聽世界,
怎能不用他們的眼睛看山河?
當我們沿著命運的小徑跋涉,
在走完人生歷程的最后時刻,
我們怎能不在心底揣摩:
他們是贊許,還是譴責?
我們非草木,他們非草木。
我們間的紐帶不會消除。
不是死者的控制而是血肉情誼
使得死神的統治也要讓步。
向你們——在那次世界大戰中
為我們的幸福倒下的你們,
我唱出我的每一首新歌,
向你們啊,與向活人完全同等。
你們聽不見、讀不到我的歌,
一行行詩句躺著默默無聲。
但你們是我的,我們曾共同生活,
你們聽過我的詩,知道我的姓名。
當你們跨入永恒寂靜之關——
從沒有偵察員從那邊回返,
你們隨身帶走了我的一部分——
從部隊小報的版面。
我是你們的,我欠著你們的債,
就象欠著活人的債一樣。
如果我因軟弱而說了謊,
如果我踏到了錯誤的道路上,
如果我說的話自己也不信,
那么,不等它印行、擴散,
不等我聽到活人的反應,
我先聽到了你們無聲的責難。
死者的裁決不亞于生者的裁決。
讓這炮聲在我心中回蕩不歇——
這莊嚴隆重的禮炮轟鳴
宣告著勝利和偉大的告別。
(飛白 譯)
一切都應從詩本身說起。這首長達一百多行的詩作,把我們帶回到戰爭以及與戰爭相關的生與死。
一九四七年這首詩的前半部完成了。當時蘇聯文壇提倡節日文學,主張在戰爭勝利之日與千百萬犧牲者之間,只寫其一,不寫其二。而詩人將二者揉為一體,寫下的前半部詩作,必然遭到非議,于是第二年,詩人寫下詩的后半部一起發表,作為對種種責難的回答。戰爭雖然結束,但對死者“我們怎能把他們棄在遠方/自顧自過我們的幸福生活?”
這首詩感情發展是從兩個角度先后展開的:一個是由現在到過去,由生者到死者;另一個是由過去到現在, 由死者到生者。在反復交叉中,寫出生者與死者的感情聯系和心靈呼應。
首先由現在想到過去,由生者想到死者。詩人站在今天慶祝戰爭勝利的節日里,在禮炮聲中開始“度過特殊的一分鐘”。“這一分鐘”使詩人想到生與死的距離, 由此感到生者與死者的難舍難分、又不得不分的悲痛心情。原以為, “我們和他們是征途的伴侶/軍人間情同手足,難分彼此”,但此刻, “站滿了戰友的彼岸”在遠去。為了平緩過分的悲哀,詩人追述了死者們的各種遭遇,讓更多的生者了解他們,熱愛他們。他們有的剛剛走到戰爭的中途;有的在沼澤泥濘中葬身;有的被嚴冬積雪淹沒;有的死得平平淡淡,不敢希望得到一種神圣的安息……;他們有的已是將軍;有的還來不及升到軍士……但都遠去了,留下生者長嘆息。由此,詩人想到生者,回到現在。當“排炮聲”靜了, “樹林不斷地長出新葉”,子子孫孫一代又一代,活著的人卻不能忘記“偉大的告別”,他們不能僅為自己而活,他們肩負著死者莊嚴的生的希望。死并沒有阻隔他們,強烈的愛使血肉情誼超越生死界線。在死者用生命換取的勝利線上,生者找到了新的起點,那是對死者生命和為祖國獻身的偉大理想的繼承和延續。所以,詩人說: “你們是我的”;“我是你們的”。他發出鋼鐵般的誓言:他今后的每一首新歌,既要是為活人,也是為“你們”。如果自己一旦背叛或者忘記你們,那就首先會聽到你們的責難和自己良心的譴責。 “死者的裁決不亞于生者的裁決”,決不能因為今天而忘掉昨天,因為生者忘掉死者。這和詩的開始形成呼應,使詩的感情結構趨于完整。
此詩抒情性與論辯性相結合,情緒的輕言細語與高亢激昂相結合,委婉而悲壯,低回而雄渾。
(邵薇 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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