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何開始寫作的?我談不出什么可以幫助青年作者們的內容,我只希望他們不要像我那樣開始。在學校的時候我用于預備第二天功課的時間要比大多數學生多,然而卻什么都學不會。我的學習成績在班上總是墊底,只有一兩門功課我根本不用學。我父親會對我說:“你對你沒興趣的事總是不能集中精神,可我送你去上學就是為了讓你學習那些不感興趣的東西。”我不曾受過什么“詩歌氣質”的折磨,我寫作是出于某種心理缺陷。當不了大學者就當更大的詩人。即使在今天,當我置身常人之中,我依然要和缺乏自信做斗爭,這種缺乏自信來自日常的羞辱,因為別人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可以費勁地讀一點法語詩歌,但我曾努力學習過的希臘語、拉丁語、德語卻已被我忘得一干二凈。關于我的學生時代,只有一個回憶能帶給我快樂;盡管我在英國和愛爾蘭的學校讀書時,我在班上總是叨陪末座,但我的朋友們卻名列前茅,因為那時,一如現在,我討厭傻瓜。當我想知道某人是否值得信任,我就要看他是否品學兼優。在愛爾蘭的學校里我最好的朋友是查爾斯·約翰遜,他的父親是奧蘭治的領導人。在中考中他成了整個愛爾蘭的狀元。數年后我在美國碰到他時,他說:“我什么都一學就會,可什么都不想學。”某種本能使我們兩人走近,我只對他才朗誦我的詩作。那都是些詩劇——除了有一首以斯賓塞詩節寫成的長詩,長詩寫到一位今已淡忘的女人,她是否漂亮,是否從哪兒抄來的,是否在購物時走丟了,這一切我都記不清楚。我記得那三個劇本,沒有任何價值,其中之一有一種模模糊糊的伊麗莎白時代的風格,場景是日耳曼森林;另一個劇本是對雪萊的模仿,場景是月亮上的一個火山口;再一個劇本源自某人從梵文翻譯過來的作品,其場景為一座印度寺廟。查爾斯·約翰遜太喜歡這些詩的某些段落了,我懷疑他是否想過我已將這些劇本寫到了家。那出印度劇的一個片段,或整個劇本,被我放在了我的《詩合集》的開頭部分,我這樣做是因為當時查爾斯還活著,而如今這劇本還在書中是因為我忘了將它撤出來。有時我懷疑我寫詩是不是為了醫治我的精神不安,就像貓在便秘時吃纈草一樣。但這樣也不行,因為在我變得深深的謙卑以前,我已經對驕傲、自信的人感興趣了。有人說我舉止矯揉造作,如果真是這樣,或許的確如此,這是因為在我十一二歲時父親帶我去看過厄文的著名的《哈姆雷特》。多年以后我漫步在都柏林街頭,無人看我,我也不認識任何人,我擺出一副高視闊步的樣子,被戈登·克萊格比作舞蹈中的動作,我讓我塑造的人物用厄文那種沉思的沮喪的野蠻腔調說話。兩個月前,在描述基督重臨時我寫下這樣兩行詩:
是什么將蚊蠅一下子哄起?
是厄文和他那驕傲的香氣。
不應認為一個青年詩人必定憂郁而孱弱,或他必有過孤獨的掙扎。我想某些功成名就的老人會認為他們在學生時代就獲得了令人愉快的聲望;我那時當然也有一小幫人欣賞我那些一錢不值的作品,他們的欣賞給了我巨大自信的理由。
我在十八九歲時寫了一出田園劇,這出劇受到濟慈和雪萊的影響,也受到約翰遜《悲哀的牧羊人》的左右。我的一個朋友把它拿給三一學院的某些大學生看,當時他們正出版著《都柏林大學評論》這樣一份雄心勃勃的政治和文學期刊,這份期刊辦了幾個月。我不記得是誰拿給他們看的,肯定不是查爾斯·約翰斯頓,他那時已通過印度民事機構的考試去了印度,并且在那兒一直待到他厭倦了那里的生活為止。那時我進了美術學校,因為美術是我的家庭專長,而且因為我認為我無法通過三一學院的入學考試。那些大學生們喜歡我的詩,并且邀請我把詩讀給一個比我們都大四五歲的人。這人是巴里,后來成為古代史的專家和吉本著作的編者。我很興奮,不只是因為他將決定接受還是拒絕我的劇本,而且因為他是一位中學校長。我以前從未在我的私人生活中遇到過一位校長。上中學時有一次被校長愛德華·多登喊去,我太緊張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多登只好把我帶入另一個房間。也許我可以讓巴里對我解釋一下我為什么要學那么多我無法集中精神關注的東西。
我想一個人應該對他做的每一件事深信不疑。有一次我對一位擺弄著馬蹄鐵形鐵塊,讓我把頭擺正位置的攝影師說:“由于你只用黑白相紙而不能擁有光和影,所以你不能再現自然。一個藝術家就可以做到這一點,因為他使用某種象征。”令我吃驚的是他并未因為我對他的攻擊而憤怒,他回答說:“照相是技術工作。”即使今天我依然有如此思考的習慣,但只是針對那些默默無聞的人。幾天前,我讀到有關某大學會議的報道。當有人說“今天沒有人再相信個人的魔鬼”時,阿克頓勛爵說:“我相信。”而我知道由于在他所計劃出版的《牛津宇宙史》中并未包括個人魔鬼對于具體事件影響的內容,所以阿克頓勛爵是一個活生生的說謊者。由于我記不清的某種原因,后來我單獨和巴里在一起時,我曾花大力氣克服了我的羞澀,對巴里說:“我知道你會維護普通的教育制度,說它強化了意志力,但我相信這只是表面上如此,因為它弱化了沖擊力。”他笑了,看上去有些尷尬,但什么也沒說。
我的田園劇《塑像之島》在《評論》上發表了,有好多年我沒再看過它,但那時我所做的一切都未取得成功。我的《詩合集》收入了田園劇中兩首抒情詩,不是因為我喜歡它們,而是因為在我收入它們的時候,與它們有關的朋友都還活著。這本書一出版,或還在出版之前,有兩位將要對愛爾蘭知識分子運動產生深遠影響的人物影響了我,他們是老約翰·奧萊里和斯坦底什·奧格雷第。奧萊里是芬尼亞運動領導人,在他的圖書館里我找到了“青年愛爾蘭”的詩人們的作品,而奧格雷第則用茁壯的浪漫的英語重寫了某些古代愛爾蘭的英雄傳說。由于和這兩個人交談,由于其中一個借給我的書和另一個所寫的書,我不再津津樂道于異國題材,我意識到種族比個人更重要,并開始寫作《奧依幸的漫游》。這首詩和其他許多短詩一起以訂購的方式出版,由約翰·奧萊里找來幾乎所有的訂購者。因此我成了崛起的詩人之一。我待在倫敦,有許多朋友,如果我每周掙不到一個男人或一個男孩食宿所需的20先令,我就去和我的家人或親戚住在一起。在這一點上我比伊莎多拉·鄧肯幸運得多。鄧肯在描述她早期的倫敦生活時說:“我擁有名望和王子們的熱愛,但沒有足夠的食物。”作為一名職業作家我既笨拙又拘謹又懶散。當我寫一篇書評時我不得不寫出我自己的激烈想法,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從主題引發出思想;當我寫一首只有6行的詩時我要花差不多6天的時間,因為我決心在自然語序中使用自然平易的詞匯。在我的想象領域依然充滿了詩學辭令,這還是我在學校讀書時的老問題,唯一的不同是我現在有的是時間。
1938年
(西川 譯)
注釋:
愛德華·戈登·克萊格(1872—?): 英國演員和舞臺美術設計者。
約翰·巴格諾·巴里(1861—1927): 曾任都柏林三一學院和劍橋大學教授,著有《晚期羅馬帝國史》和《希臘史》等。
愛德華·吉本(1737—1794): 英國歷史學家,著有《羅馬帝國衰亡錄》。
巴倫·阿克頓勛爵(1843—1902): 劍橋大學現代史教授。
斯坦底什·奧格雷第(1843—1928): 愛爾蘭歷史學家和小說家,其著作《愛爾蘭史——英雄時代》對愛爾蘭文學的復興產生了重要影響。
伊莎多拉·鄧肯(1878—1927): 美國舞蹈家,現代舞的創始人。
【賞析】
葉芝被認為是最偉大的英語詩人之一,他的詩歌成就居于歐美現代文學的中心地位。他的詩歌創作生涯很長,從19世紀80年代一直到20世紀30年代。是什么使他成為著名的詩人?又是什么讓他具有如此旺盛的創作生命力呢?從這篇寫于晚年的隨筆《我變成了作家》中,我們可以了解到他的創作動因和創作歷程。他自言:“我不曾受過什么‘詩歌氣質’的折磨,我寫作是出于某種心理缺陷。當不了大學者就當更大的詩人。”正是這種自信,成就了他的詩名。縱觀其創作歷程,從青澀到成熟,他的道路并非一帆風順,其間他的詩歌創作經歷了緩慢而痛苦的三次轉變。
葉芝的創作始于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他早年以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布萊克、雪萊為榜樣,同時也接受了法國象征主義的影響,其詩歌內容大多是民間傳說和歷史英雄故事,幻想色彩濃重,憂郁、悲觀、自我放縱的感情充斥其中,自然的想象,夢幻般的氛圍以及音樂般的美構成他早期詩歌的主要特征。《茵尼斯弗利湖心島》、《夢見仙境的人》等詩篇是這方面的代表作。然而,正當葉芝對象征主義深信不疑時,一位攝影家提醒他“照相是技術工作”,誠如詩歌的象征只是技術一樣,它永遠也不能“再現自然”。而古代史專家巴里則教會他懂得了詩歌的深層意蘊,促使他對詩歌創作進一步思考。
葉芝的浪漫主義、象征主義風格一直持續到20世紀初期,此后,由于政治理想破滅,加上情場失意帶來的痛苦,葉芝從傳統詩人開始向現代詩人轉變。除了進一步接受法國的象征主義和英國玄學派的影響,他還吸取了龐德和艾略特等人的現代主義詩歌特點。轉變后的葉芝開始由虛幻走向現實,用詩歌形式揭示深奧復雜的人類問題,如對生命的思索、對愛情的追問以及對政治和宗教的理解。早期詩中的憂郁、夢幻情緒被現實理想破滅后的憤慨、痛苦所代替。然而他的詩歌仍然是簡潔而豐富的,既帶有玄學派詩人的智慧、象征主義的意象,又具有現代詩歌的氣息。《1913年九月》、《麗達與天鵝》等便創作于這一時期,詩中充滿了對社會現實的辛辣諷刺,也表達了對人類的生存和發展的深沉思考。
葉芝進入半百之年后,迎來了他的詩歌創作的第三次轉變,中期創作中的冷嘲熱諷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對青春流逝、生命荒廢的感慨。他開始向往、呼喚永恒世界,試圖從變幻莫測的現實世界中擺脫出來,進入到超越時空的藝術和智慧的世界中去。青春與衰老、愛情與戰爭、肉體與靈魂、生命與藝術的對立是他的后期詩歌經久不衰的主題,借以揭示出人類尷尬的生存處境。《幻象——生命的闡釋》是他晚期的代表作之一,其中就包含了他晚年對生命的意義、宇宙的永恒、歷史的發展等人類生存終極意義的多重思考。這些思考讓他的作品帶上了更多的神秘色彩。
葉芝的一生是對詩歌創作不斷探索的一生。在這篇回憶錄性質的散文中,他談到了他的詩歌風格的形成與轉變,我們從中看到的是一個詩人不斷追求、不斷進取、永不倦怠、充滿活力的靈魂。正是對詩歌難以割舍的終生熱愛,對詩歌藝術的執著追求,最終使葉芝成為一位獲得世界認可的知名詩人。這也佐證了詩人的堅定信念:“一個人應該對他做的每一件事深信不疑。”
(王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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