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4歲的柯韋什那天沒有去學校上課,他的父親要去服勞役了。父親走了兩個月后,柯韋什也被召去做工,給人當幫手。一天,去上班的路上,他和另外幾個少年被警察帶走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他們先去了海關辦事處,之后,他們就去了憲兵隊,隨即他們被關進了奧斯威辛集中營,然后轉到布痕瓦爾德集中營,又從那里去了蔡茨集中營。集中營的生活跟平常一樣,有痛苦的時候,也有開心的時刻,但更多的還是平淡枯燥的生活。就在柯韋什準備放松一下自己的時候,他被遣送到布痕瓦爾德集中營。最后于1945年春,柯韋什與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一起返回了匈牙利,但他卻依舊想著“集中營的幸福生活”。
【作品選錄】
還有一個變化也映入了我的眼簾,而且有意思的是,它主要體現在外人,比如說工廠里的人、我們的看守,或者頂多體現在我們營地里個別長官們的身上: 我發現,他們變樣了。至少在我眼里,他們似乎變得特別好看了,一開始我也不知道該如何來解釋這一點。后來從一兩個跡象中我才明白: 是我們變了,只不過這一點自然比較難以發現。比如說,如果我看一眼檸檬邦迪,在他身上我看不出任何特別之處。但如果我試著回憶他第一次出現在隊伍中并站在我右邊時的樣子,或是在勞動中第一次呈現在我眼前的他那身猶如自然課本附圖般鼓出來和陷進去的、柔韌地彎曲著或硬邦邦地繃緊著的、上下滾動的肌腱和肌肉,前后比照一下的話,那我確實有點兒不敢相信了。這時我才明白了一個道理,看來,時間有時會欺騙我們的眼睛??赡苷且驗檫@樣,我才沒有注意到一個完整家庭的這一變化過程,譬如柯爾曼的家庭。然而,變化的結果卻是很容易衡量的。營里每個人都認識他們。他們來自某個叫做基什瓦爾達的地方,這里還有很多人是從那兒來的,從這些人同他們講話的方式和談及他們時的神情,我推測得出,他們在國內一定很有名望。他們一家有三個人: 身材瘦小的光頭父親、一個大兒子和一個小兒子。兩個兒子的面孔長得一點也不像父親,但兄弟間卻長得極為相像,都長著一模一樣的金色胡子碴和一模一樣的藍眼睛,我想大概是像母親吧。三個人總是走在一起,只要一有可能便手牽著手。過了一段時間后,我發現父親時不時會落在后面,兩個兒子得幫著他,抓住他的手,拖著他走。又過了一段時間后,父親已不在他們中間了。而沒過多久,那個小的也得讓大的這么拖著走了。再后來,小的一個也從大的一個身邊消失了。于是,那個大的只能拖著自己的腳走了。最近,我連他也見不到了。我說,所有這一切我都覺察到了,但如果我再深思一下的話,當時實際上并不像現在這樣似倒片般地把一切都倒卷回去,以便在事后能把它總結出來,而只是在某種程度上有所察覺,并一次又一次地適應新的程度的,這樣一來我實際上還是沒有覺察到。然而,看來我自己也發生了變化,因為有一天我正好看到“皮藝匠”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很隨意地從廚房的帳篷里走出來(我知道他在那里為自己找到了一個令人嫉妒的削土豆皮的好工作),他一開始無論如何也認不出我來了。我向他證實說,我就是“殼牌”的那個我,并問他,會不會碰巧能有點什么可吃的東西,比如說剩飯、鍋底兒之類的,因為他畢竟是在廚房里打工的。他回答說,他去找找看,還說他本人倒是沒什么要求,但他問我有沒有煙,因為廚房的工頭“為了香煙簡直快要發瘋了”。我坦率地回答說沒有,于是他走開了。沒過多久我就明白,再等下去也徒勞無益,友誼亦非無極物,看來,生活的法則已為友誼劃定了界限——這其實也很正常,自然是這樣的。另一次,我卻沒有認出一個奇怪的人,當時他正跌跌撞撞地朝那個疑是茅坑的方向走去。他的囚帽滑到了耳朵上,臉上凈是凹坑、尖峰和棱角,鼻子發黃,鼻尖上顫動著水珠?!澳逃托∩?!”我叫他,但他卻連頭也不抬一下,只是拖著腳步,一手提著褲子,繼續往前走去。我在想,還真是的,這原本我也不會相信。還有一次,我想,我看到的是那個吸煙的男孩,只不過他變得更黃更瘦了,眼睛變得更大了,目光卻變得更狂熱了。這段時間里,在晚點名和早點名時,塊長的匯報中出現了那個后來變成經常出現的、只是總在數字上有點變化的說法:“兩個在病房里”,或是:“五個在病房里”、“十三個在病房里”,以此類推。隨后又出現了一個新名詞“離開”,意思是指缺席、減員、淘汰。不,在某些情況下,任何良好的意愿都是不夠的。還是在國內時,我就曾讀到過,假以時日,再加上一定的努力,即使是囚徒生活,人也是能夠適應的。我不懷疑,這也是有可能的,譬如在國內,在一個規范的、正常的、那種平民式的監獄里(或者用別的什么詞來形容它)。只是在一個集中營里要做到這一點,根據我的體驗,還真是沒有什么可能性。我可以斗膽斷言,至少我身上并不乏努力,也不乏良好的意愿,問題是他們壓根兒就不給人以充分的時間。
我知道,在一個集中營里有三種逃逸的方式或方法,因為我曾見到過、聽說過或親身體驗過它們。我本人使用的是第一種方式,我承認,它或許是最不起眼的一種方式,但我所學到的是,我們的本性中有一個領域終歸是我們在任何時候都擁有的、他人所侵奪不了的屬地。事實也的確如此: 我們的想象即使在囚禁中也保持著自由。譬如說,當我的手擺弄著鐵鏟或鐵鎬的時候,我可以做到節約分配體力,總是只做最必要的動作,而自己卻好像根本就不在場似的。然而,想象也不是完全無止境的,或者至少說只有在一定的限制下才是無止境的,這是我的體驗。因為說到底,勞同樣的神兒,我可以到達任何地方,例如,加爾各答、佛羅里達,乃至世界上最美麗的所在。然而,這畢竟不夠真實,可以說,我還是不能相信,這樣一來大多數時候我都發現,自己只在家中。自然,這也并不比我在加爾各答之類的地方現實多少,只是我在這兒就能找到一些東西,即某種素樸的東西,也可以說是一種工作,它能夠抵消我的勞神,由此也仿佛立即印證了這勞神似的。譬如說,我很快就意識到,從前我沒有正確地生活,我沒有很好地利用在家的日子,我有很多值得后悔的地方,真是太多了。比方說,我還記得,有時我在一些飯菜中挑挑揀揀,亂撥一通,之后把它們推到一邊,僅僅是因為我不愛吃,此刻我卻發現這是一個不可理解而又無法挽回的錯誤。還有在我爸爸和我媽媽之間的那種無謂的扯皮也都是因我而起的。有朝一日,如果我回家的話(我心里就是這樣想的,使用的也就是“回家”這個簡單直白的詞語),那么路上連停也不會停一下的,就像對其他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而只在意這個最自然不過的事實所帶來的問題。也就是說,有朝一日,如果我回家的話,我無論如何也要了結此事,要有和平。我這樣決定了。在國內時還有一些事情,我曾經因它們而感到心煩意亂,不管有多么可笑,甚至還因它們而感到害怕,比如說,害怕某幾門功課,害怕這些課的任課老師,怕他們提問時我答不上來,最后是怕我爸爸,怕向他匯報成績?,F在我時不時回憶起這些曾讓我害怕的事情,僅僅是為了在眼前想象著它們,從頭至尾再體味一番,并微笑著把這當成一種娛樂。但作為一種我最喜歡的消磨時間的方式,我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著待在家里的某個完整的、毫無缺欠的日子,盡可能是從早到晚的一天,想象時每每仍執著于素樸性。其實,花費同樣的力氣我甚至可以想象某個很特別的、很完美的日子,但我通常只想象某個糟糕的日子: 早上很早就得起床,得上學,要緊張地學習,要吃差勁的午飯,其中還有許多機會是我當時所錯過的,甚至根本就沒有發覺的,我還犯過不少錯誤,可以說,現在在集中營里我都盡可能完美地把它們修復了過來。我聽說過,現在也得以證實了這一點: 真的,狹小的牢房無法給我們的想象圈定一個翱翔的界限。但想象的缺點是,如果在此期間它把我帶得太遠,以至于我忘記動用雙手的話,那么畢竟就在眼前的這個現實很快就會找到最有力、最堅決的理由讓我重新感知到它的存在。
從這段時間起,我們的營里開始出現早點名人數對不上號的情況。今天,我們旁邊的六號營房里就出現了這種情況。每個人都很清楚,這種時候發生了什么事情,因為集中營里的起床令只叫不醒那些已經再也不可能被叫醒的人,而這些人就躺在那兒。這就是逃逸的第二種方式。誰能保證沒有被它誘惑過一次,至少一次呢,尤其是在早上,當我們醒來見到,不,不是見到,是意識到又一個新日子已降臨,帳篷里已很喧鬧,周圍的鄰居們已經在收拾東西時,誰能保證自己總是那么堅定不移呢?我本人就不能,而且要不是檸檬邦迪不斷從中阻撓的話,我一定會嘗試一下的。說到底,咖啡并不是那么重要,而到了點名時我們已經在那里了——人們是這么想的,我也這么想過。我們自然不會待在自己的鋪上(畢竟誰也不會這么小孩子氣),而是同其他人一樣正常地、規規矩矩地起床,然后……我們知道一個地方,一個萬無一失的角落,對此我們敢以一百賭一。我們已經在昨天或更早的時候就找到了、發現了、看見了它,是偶然發現的,當時既沒有任何計劃,也沒有任何意圖,只是在我們自己心里設想著?,F在我們想起來了。比如說,我們爬到最底下一層床箱的下面?;蚴俏覀冋业竭@個百分之百安全的縫隙、拐彎、凹處,這個保險的角落,然后我們在這里用麥秸、干草、毯子把自己掩蓋好,在此期間腦子里不停地想著,點名時我們自己也已在那兒了——我說,有一段時間,我對此相當理解。大膽一點兒的甚至還可以這么想: 少一個人也是混得過去的。比如說,他們數錯了,因為終究我們都是人;今天,唯有今天例外,只缺一個人不一定就很觸目,而到了晚上,我們就會讓人數對上號的。還有更膽大的想法: 在那個保險的地方,別人不管用什么手段都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們的。但真正鐵了心的人連這個都不考慮,因為這些人只有一個簡單的想法,只要能睡上一個小時的好覺,冒任何風險和付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有時候,我也會這么想的。
但人家不大會給他們這么多的時間,因為早上一切都在快節奏地進行著。瞧,搜尋者們的隊伍已經匆匆形成了: 站在最前面的是身穿一襲黑衣、臉刮得光光的、蓄著神氣的小胡子、身上散發著香味的“營長”,德國監工緊隨其后,再后面的是幾個“塊長”和“室長”。棍子、棒槌、彎把手杖全都在手上準備好了,一行人徑直拐進了六號營房。從那里面傳出了一陣混亂的喧嘩聲。幾分鐘后,搜尋者們已經發出了大獲全勝的歡呼聲:“噓,別出聲!”其中還夾雜著吱吱的叫聲,那聲音越來越細,到最后完全停息了下來。獵人們很快也出來了。他們把從帳篷里帶出來的東西——從這里看過去已經是像一大團亂七八糟的破抹布似的一堆一動也不動的死東西扔到了隊列邊上,讓它橫躺在那兒。我努力不斜眼去看它。然而,一兩個斷裂的肢體,一兩個即使是這樣也能辨認得出的輪廓、特征和讓人回憶的標記仍吸引著我,并強迫著我把目光轉到那個方向,我認出來了,他就是從前的那個倒霉的人。隨后是一聲命令:“勞動突擊隊集合!”我們等著瞧吧: 軍人們今天會更嚴厲的。
最后是逃逸的第三種方法,也是最符合字面意義的、真正的方法,看來也是可以考慮的,在這方面我們營地里也有過一例,是唯一的一例。逃跑的是三個人,三個都是拉脫維亞人,都極富經驗,精通德語,熟悉地形,對自己的行動都很有把握。消息悄悄傳了開來,除了贊同,除了私下里對我們的看守們抱有幸災樂禍的心理之外,有些人甚至表現出了好奇,開始思忖如何效法他們,掂掇著各種可能性,但在這最初的躁動過后,可以說,我們所有的人都對他們感到相當氣憤。大約已經是夜里兩三點了,我們卻還在因他們的行為而受懲罰、仍在晚點名的隊列中站著,說得更準確些是搖搖晃晃地站著。第二天晚上,我們回來的時候,我又竭力不朝右看,因為那兒放著三把椅子,椅子上坐著三個人,或者說是三個類似于人的東西。至于具體地說他們所展示的是一幅什么樣的景象,他們脖子上掛著的紙牌上寫著的那些粗劣的大字又是什么意思,我認為還是不感興趣為好(但即使是這樣,我也獲悉了這一告示的意思,因為在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營地中人們還時常提起這句用德語寫出來的話:“烏拉,我又回來了!”)。除此之外,我還看到了一個臨時搭起來的東西——一個有點兒像國內后院里放的那種撣塵架的架子,上面有三根繩子,繩端結著圈——我明白了,看來它是絞刑架。晚飯自然是提都不用提了,立即是“集合!”,然后是“全營注意!”,“營長”就在前面聲嘶力竭地親自指揮著。行刑隊的那一班人馬都到齊了,又等了一會兒軍方代表們也出現了。此后的一切都是按著那一套程序進行的。幸好行刑地離我們很遠,在前面的盥洗處附近,我也沒往那兒看。我注意的是左邊,因為從那兒忽然傳來了聲音,是一種喃喃的禱告聲和一種哼曲調的聲音。我看見了隊列里的一條向前伸出的細細的脖頸和它上方的那顆微微發抖的腦袋,實際上看到的主要是一個鼻子和一雙此刻幾乎是沐浴在某種不可思議的光芒中的、濕潤的大眼睛: 他就是拉比。他的話我很快也聽明白了,極為明白,因為隊列里有許多人漸漸地都仿效起他來了。譬如所有的芬蘭人,但還有許多其他的人。不知通過何種途徑,它甚至已經傳到并吞噬了臨近的及遠處的營房,因為我發現那里也有越來越多的翕動著的嘴和越來越多的謹慎地、幅度不大卻又動作堅決地前后搖擺著的肩膀、脖子和頭。與此同時,隊列中的這喃喃禱告聲雖輕得剛能聽到,卻如同某種發自地下的深沉聲音一般持續不斷地一遍又一遍地回響著:“Jiszkadal,v"ojiszkadal”——這個連我也知道,這叫“kaddis”,是猶太人為死者所作的禱告。也許,這也不過是一種固執,是固執最后的、唯一的、或許是(我不得不明白)有些被迫的、可以說是規定的辦法,在某種意義上說則是裁定了的、就像是判罰的、同時又是無用的辦法,因為這禱告并沒有給前面的刑場帶來任何變化——除了絞刑架上那幾個人最后的幾下抽搐,什么也沒有動,什么震顫也沒有發生。然而,我還是得理解那種感覺,拉比的臉在此時簡直是凈化了,在它的力量的作用下,拉比的鼻翼也在奇怪地翕動。此時此地仿佛是他迎來了那個盼望已久的時刻,那個勝利的時刻,關于它的到來,我記得,他早在磚廠的時候就談到過了。果不其然,此時我也不知為什么頭一回感到自己仿佛缺了些什么,甚至有一絲嫉妒,此時我頭一回感到有些遺憾,為自己不能夠像他們一樣用猶太人的語言祈禱而感到遺憾,哪怕只會幾句也行。
然而,無論是固執、祈禱,還是各種方式的逃避,都不能使人擺脫掉一種東西——那就是饑餓。在家時我當然也曾有過,或者說我曾認為我有過饑餓的感覺;在磚廠、在火車上、在奧斯威辛,甚至在布痕瓦爾德,我都曾有過饑餓的感覺,但像現在這種如此持續長久的饑餓感我還從未體驗到過。我變成了一個洞,一個空洞,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奮斗都是為了要消除和填塞住這個越來越貪得無厭的無底的空洞,使其停止叫囂。我的眼睛只供此用,我所有的理智只服務于此目的,我一切的行動只聽從它的指揮。如果說我沒有吃過木頭、鐵塊或礫石,那只是因為這些東西既嚼不爛也消化不了。但我已經試吃過沙子,一旦看見草,我是絕不會猶豫的,遺憾的是,無論在工廠還是在營區內,草都很難見到。一個小小的、尖細的洋蔥的價格為兩片面包,那些有辦法的幸運兒還以同樣的價格出售甜菜和大蘿卜。我本人一般來說更喜歡后者,因為它的汁兒多些,而且個兒也大一點,但那些懂行的人認為,論營養價值和能量,還是甜菜的含量高。既然大蘿卜那堅韌的肉質和辛辣的滋味更難以令我抗拒的話,誰還會去挑三揀四呢?至少,只要看到有人在吃東西,我就會感到滿足,也能從中得到些許安慰。我們的看守們的午飯總是有人給他們送到廠里來的,我的目光絕不離開他們片刻。然而,我卻沒有從他們那里得到太多的歡樂: 他們吃得很快,連嚼也不嚼就三下兩下地胡亂吞咽下去了,依我看,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另一次,我在一個車間的勞動突擊隊里干活,那里的師傅們是自己動手打開從家中帶來的午飯包的。我記得,當時我久久地看著一只長滿大骨節的黃色的手,看著它是如何從一只細長的瓶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出那些長長的綠豆角來的,我承認,自己也許同時還帶著那么一點兒不確定的、某種朦朧的希望。然而,這只長滿大骨節的手只管自顧自地繼續在瓶子和嘴巴之間不斷來回往返著,它上面的每一個骨節以及它的每一個接下來的動作我都很熟悉了……
(許衍藝 譯)
【賞析】
2002年,諾貝爾獎文學獎被授予了一位匈牙利作家,因為他的作品“揭示了在一個人類逐漸乃至完全屈服于社會強權的時代,作為個體持續生存與思考的可能性”,這位作家就是凱爾泰斯。塵封二十載,《無命運的人生》最終獲得了世界的認同。
和眾多描寫集中營生活的作品不同的是,奧斯維辛在凱爾泰斯的筆下,仿佛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另外一種場景,有友情,有仇恨,有痛苦,有悲傷,有嫉妒,也有幸福: 猶太人在赴死的路上談笑風生,在集中營與看守們嬉笑打鬧;小柯韋什為能吃到面包皮、能獲得醫院護理而心懷感激,沒有哀傷,也沒有自憐。年幼的柯韋什初到奧斯維辛,對一切都感到好奇,那里生活的井然有序和模式化是其他地方所沒有的,他也遵循著集中營里的規矩,從一開始就準備做一個好囚犯。凱爾泰斯身在其中,卻又置身事外,以一種非常冷靜的筆調,敘述著集中營中非正常之后的“正常的生活”。
小主人公柯韋什以旁觀者的角度敘說在集中營里有三種逃逸的方式或方法這一段,就非常典型地體現出了凱爾泰斯的這種白描式的敘述方式。
以一種正常人的邏輯來看,所謂的“三種逃逸的方式或方法”其實都是在極端的殘酷之下做出的本能反應,但這種反應帶來的卻是常人無法想象的結果。凱爾泰斯冷靜地敘述著,用一種最為常見的說話的方式。
“我本人使用的是第一種方式,我承認,它或許是最不起眼的一種方式,但我所學到的是,我們的本性中有一個領域終歸是我們任何時候都擁有的、他人所侵奪不了的屬地。事實也的確如此: 我們的想象即使在囚禁中也保持著自由。譬如說,當我的手擺弄著鐵鏟或鐵鎬的時候,我可以做到節約分配體力,總是只做最必要的動作,而自己卻好像根本就不在場似的。”“但想象的缺點是,如果在此期間它把我帶得太遠,以至于我忘記動用雙手的話,那么畢竟就在眼前的這個現實很快就會找到最有力、最堅決的理由讓我重新感知到它的存在。”即使是對只有十多歲的柯韋什來說,繁重的勞動同樣是集中營生活每日必須的功課,殘酷而冷漠,稍有不慎,那些法西斯監工們的皮鞭和棒槌很快就落到了身上。但是還是不行,身體的疲憊無以復加,就只能用“想象”暫時逃脫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但作為一種我最喜歡的消磨時間的方式,我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著待在家里的某個完整的、毫無缺欠的日子,盡可能是從早到晚的一天,想象時每每仍執著于樸素性?!?/p>
這種逃逸,凱爾泰斯把它說成了“消磨時間的方式”!
而關于第二種,則是從早上點名人數對不上號開始。每個人都很清楚,這種時候發生了什么事情,因為集中營里的起床令只叫不醒那些已經再也不可能被叫醒的人。而那些大膽嘗試的人,“只有一個簡單的想法,只要能睡上一個小時的好覺,冒任何風險和付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惫髯印糸场澃咽终热可详?,幾分鐘后響起那些神氣的“身穿一襲黑衣、臉刮得光光的、蓄著神氣的小胡子們”大獲全勝的歡呼聲,再然后,就是“看過去已經是像一大團亂七八糟的破抹布似的一堆一動也不動的死東西扔到了隊列邊上,讓它橫躺在那兒?!?/p>
真正的逃逸也曾經發生,唯一的一次。結果是,有著絕對把握的三個人,成為“三個類似于人樣的東西”……
把如此殘酷的場景,用如此平凡的方式敘述,敘述者當時是一種怎樣的心理狀態,我們已經不想再去重揭瘡疤。這些文字已足以讓我們體會到那種心靈上的震驚和撞擊!
“二戰”期間,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慘無人道令聽者都覺得心寒,虐待俘虜,用毒氣使得大批的人像是毫無反抗能力的牲畜一樣默默死去,殘忍地剝下死者的頭皮做成人皮地毯……也許在世間,再也找不出什么比這更覺得殘忍的事情了。但是,集中營的生活在凱爾泰斯的筆下卻是那樣平常、平淡,“真正的囚禁其實全都是乏味的平常生活”。一群老弱病殘被帶到洗澡室,放出來的卻是毒氣;遠處的煙囪冒著難聞的氣味……這樣的場景在他的眼中,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感覺到自己仿佛冷不防置身于一幕荒誕劇中,并且不大清楚自己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p>
在1965年的《苦役日記》中,凱爾泰斯說,什么可稱之為命運?自然是悲劇的可能性。我們的生命被外界的決定性——一種恥辱的烙印投進一個特有的極權主義的一個境遇中,我們的生命再被這種境遇擠壓、扼殺到荒謬之中。奧斯維辛的經歷是凱爾泰斯無法選擇的,這是時代的悲劇,是他的命運,這樣的經歷對于他,是無法泯滅的痛楚,也是他人生最大的財富,“我是奧斯維辛魂靈的介體,奧斯維辛從我的心底在述說……我從這里贏得的……是我的生命,我近乎失而復得的生命?!眲P爾泰斯曾這樣說。
和書中的柯韋什一樣,凱爾泰斯在14歲那年被投入奧斯維辛集中營,后被轉至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直到1945年美軍解放了布痕瓦爾德集中營他才有機會回到出生地布達佩斯。兩年的集中營殘酷的生活給了他永生難忘的經歷,也在《無命運的人生》以及他之后的大部分作品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沉重感。事實上,這樣的經歷甚至一直是他很多作品的主基調。他曾說過,“當我構思一部新的小說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奧斯維辛。”
因為親身體會,更能感受到集中營的殘酷。因為深受其害,更希望世人不要忘記集中營曾經給人類帶來的傷痛!那是一個時代的傷痛!
我國清代文學家張潮曾經感言:“古今至文,皆血淚所成?!鄙肋吘壍母惺苋縼碜宰骷业挠H身體驗,那種苦難之后的“平靜”的描寫,建立在怎樣的感受之上?“我變成了一個洞,一個空洞,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奮斗都是為了要消除和填塞住這個越來越貪得無厭的無底的空洞,使其停止叫囂。我的眼睛只供此用,我所有的理智只服務于此目的,我一切的行動只聽從它的指揮?!薄翱梢哉f,在經過了那么多努力、那么多無用的嘗試之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本人也找到了平靜、安寧和輕松?!?/p>
沒有備感痛苦的人生,就沒有沉重的文學。文學,向來是弱小群體的呻吟之聲。面對常人無法想象的生活,該如何生存?凱爾泰斯用他的切身感受告訴讀者,在“無法選擇的命運”中,要學會生存與適應,為了生存,暫時的順從甚至是必要的。
“對于種族大屠殺這一無法理解、無法縱觀的事實,我們唯有借助于美學想象才能真正地建構想象”。在《誰的奧斯維辛?》一文中,他指出,“種族屠殺的材料從掌握者那里偷竊出來,然后生產出廉價的商品……這樣就形成了一種種族屠殺遵奉主義、一種種族屠殺感傷主義、一種種族屠殺的教規、一種種族屠殺的清規戒律及其儀式的語言世界,同時還形成了為種族屠殺消費而生產的種族屠殺產品?!币恢币詠?,大屠殺就被以一種定格了的形象——一種萬人唾罵的法西斯的殘忍出現在讀者和觀眾的視野中。但是在凱爾泰斯的筆下,奧斯維辛已經沒有了這種表象,在仿佛如常的集中營生活中,他更多地注入了大屠殺對于一代人甚至是一個時代的傷害。
“寫小說,因為我在尋找更為尖利的痛苦。”凱爾泰斯用他靈魂上的傷痛追尋著集中營的印跡。而我們讀凱爾泰斯,讀《無命運的人生》,就是在重讀歷史,在他的白描式的敘述中,在我們的心靈震撼中反思歷史。
(從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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