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戲劇·韓湘子》原文與賞析
劉 斧
(湘子作詩讖文公)
韓湘,字清夫,唐韓文公之侄也,幼養于文公門下。文公諸子皆力學,惟湘落魄不羈,見書則擲,對酒則醉,醉則高歌。公呼而教之曰: “汝豈不知吾生孤苦,無田園可歸。自從發志磨激,得官出入金闥書殿,家粗豐足,今且觀書,是吾不忘初也。汝堂堂七尺之軀,未嘗讀一行書,久遠何以立身,不思之甚也!”湘笑曰: “湘之所學,非公所知。”公曰:“是有異聞乎?可陳之也。”湘曰: “亦微解作詩。”公曰:“汝作言志詩來。”湘執筆略不構思而就曰:
青山云水窟,此地是吾家。
后夜流瓊液,凌晨散絳霞。
琴彈碧玉調,爐養白朱砂。
寶鼎存金虎,丹田養白鴉。
一壺藏世界,三尺斬妖邪。
解造逡巡酒,能開頃刻花。
有人能學我,同共看仙葩。
公見詩詰之曰: “汝虛言也,安為用哉?”湘曰:“此皆塵外事,非虛言也。公必欲驗,指詩中一句,試為成之。”公曰:“子安能奪造化開花乎?”湘曰:“此事甚易。”公適開宴,湘預末座,取土聚于盆,用籠覆之,巡酌間,湘曰:“花已開矣。”舉籠見巖花二朵,類世之牡丹,差大而艷美,葉干翠軟,合座驚異,公細視之,花朵上有小金字,分明可辨。其詩曰:
云橫秦嶺家何在,
雪擁藍關馬不前。
公亦莫曉其意。飲罷,公曰: “此亦幻化之一術耳,非真也。”湘曰:“事久乃驗”。不久,湘告去,不可留。
公以言佛骨事,貶潮州。一日途中,公方凄倦,俄有一人冒雪而來。既見,乃湘也。公喜曰: “汝何久舍吾乎?”因泣下。湘曰: “公憶向日花上之句乎?乃今日之驗也。”公思少頃曰:“亦記憶。”因詢地名,即藍關也。公嘆曰:“今知汝異人,乃為汝足成此詩。”詩曰: “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本為圣明除弊事,敢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深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湘曰: “公排二家之學,何也?道與釋,遺教久矣,公不信則已,何銳然橫身獨排也?焉能俾之不熾乎?故有今日之禍。湘亦其人也。”公曰:“豈不知二家之教,然與吾儒背馳。儒教則待英雄才俊之士,行忠孝仁義之道。昔太宗以此籠絡天下之士,思與之同治。今上惟主張二教,虛己以信事之。恐吾道不振,天下之流入于昏亂之域矣,是以力拒也。今因汝又知其不誣也。”公與湘途中唱和甚多,一日,湘忽告去,堅留之不可,公為詩別湘曰:
未為世用古來多,如子雄文世孰過?
好待功成身退后,卻抽身去臥煙蘿。
舉世都為名利役,吾今獨向道中醒。
他時定見飛升去,沖破秋空一點青。
湘謂公曰:“在瘴毒之鄉,難為保育。”乃出藥曰:“服一粒可御瘴毒。”公謂湘曰:“我實慮不脫死魂游海外,但得生入玉門關足矣,不敢復希富貴。”湘曰:“公不久即歸,全家無恙,當復用于朝矣。”公曰:“此別復有相見之期乎?”湘曰:“前約未可知也。”后皆如其說焉。
本篇是以唐代大文學家韓愈一段真實的遭際為張本敷衍而成的,出自宋代劉斧《青瑣高議》。
唐憲宗佞佛佞道,篤信之至,國中寺廟林立,僧徒遍野,道士眾多。憲宗一次迎佛骨的宗教活動,使韓愈險遭殺戮。陜西鳳翔法門寺有護國真身塔,塔內有釋迦文佛指骨一節。相傳三十年一開,開則歲豐人泰。元和十四年(819)正月,憲宗命中使杜英奇領禁兵押宮人三十人持香花與僧徒赴臨皋驛迎佛骨。開光順門迎入大內,留禁中三日,然后送往京城佛寺。王公士庶,奔走旋舍,唯恐在后。老百姓有的廢業破產,燒頂灼背,請求供養。一時間沸沸揚揚,遍國中為之傾倒。刑部侍郎韓愈見此情況亦憂亦懼,于是上書極諫,寫下了我國歷史上反佛的著名篇章——《論佛骨表》。這是一篇力陳佛弊的討佛檄文。韓愈雖然是站在儒家衛道者的立場上反對佛教,但他的大無畏精神,確實令人唏噓感動。不料憲宗見書大怒,隔一天以后,出書以示群眾,要將韓愈處以極刑。裴度、崔群奏請寬宥……后貶為潮州刺史。
韓愈以衰朽之身,冒死諫言,若不是權勢煊赫的“國戚諸貴”從旁勸說,“因事言之”,則被殺無疑。韓愈義憤在胸,放言無憚,甘受殃咎,義無還顧,力排佛教,義可嘉,情可感。“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圣朝除弊事,敢將衰朽惜殘年……”大氣盤旋,確是他當時心境的真實寫照。
不僅上層人物為韓愈求情,在皇甫湜《送簡師序》里,我們還看到一位下層人物,一個勤于思考,有正義感的和尚形象。他聽說“刑部侍郎昌黎韓愈既貶潮州”,“浮圖之士歡快以忭”,在他的同道們拍手稱快時,他卻憤然而起,向皇甫湜求寫序文,欲往潮州慰問韓愈,“不顧蛇山鱷水萬里之險毒,將朝得進拜而夕死可者”。決心如此之大,致使皇甫湜感慨地說:“吾絆而不得似師以馳!”
《青瑣高議》卷八中《韓湘子》一節記述了這一事件。但是作者把這事件推到故事的背景上,成為道教教義服務的佐證。韓愈也退居到配角地位。作品歌頌了道教的理想人物韓湘子。為道教所推崇的清靜無為,避世隱居的思想極力鼓吹,對儒教進行嘲諷,并通過作品中韓愈之口讓儒教甘敗下風,而承認道教之“不誣也”,這與現實中的韓愈判若兩人。
作品首先展示了兩教的交鋒,做為道教的代表人物,韓湘子“落魄不羈,見書則擲,對酒則醉,醉則高歌。”儼然儒家道統的叛逆。儒學代表韓愈教導他說:“你難道不知我一生孤苦嗎?我沒有田園可歸,自從發憤磨礪激志,才得為官,出入于金閣書殿,家境才得豐足。我現在仍然讀書,是因我不忘當初孤苦。你堂堂七尺之軀,未曾讀一行書,長此下去,用什么立身,你太不考慮前途了!”韓湘對這番說教很不以為然,他笑答:“我之所學,非公所知。”韓愈讓他作詩言志,他“略不構思而就”。顯示自己尊崇道教方士,羨慕出世清修,喜歡煉丹調氣,諳熟符箓仙術。分明是一篇超凡絕俗、朱砂丹田的道家宣言。韓愈見詩不信,作者讓他在宴席之上奪造化開花,“取土聚于盆。用籠覆之,巡酌間”“花已開矣”。并且“花朵上有小金字,分明可辨”,是“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之句。
這次交鋒,韓湘的仙術使“合座驚異”,雖然韓愈仍然不信,認為“此亦幻化之一術耳,非真也”!但他也“莫曉其意”。使讀者瞠目結舌,不能不信。
道教崇拜神仙,而神仙的特點之一是富于神通變化。韓湘“解造逡巡酒,能開頃刻花”,這種法術固然是虛妄的,作為宗教的一部分,有其愚化徒眾,使人們陷入虛妄的幻想之中而放棄主觀努力的一面。但是,這種追求就其本質上講,卻反映了人類最大限度控制自然,主宰世界的愿望。從這個意義上看,道家認為“有生最靈,莫過乎人”的觀點又是積極的。相信人的力量可達到無所不能的地步。正是歷代人們不斷戰勝自然,推動社會生產力進步的支點。這也是諸多神話和仙話歷久不衰,具有強大生命力的原因之一。
韓愈因諫迎佛骨事被貶潮州,途中正在凄倦之時,有一人冒雪而來,一看竟是韓湘。韓湘說:“還記得以前花上的詩句嗎?今天的事就是詩句的應驗。”一問此地即是藍關,于是韓愈作成全詩。這里,作品進一步推進了對韓湘道教神仙形象的塑造。他不僅會仙術,能開 “頃刻”之花,而且懂得讖緯之學,能預言未來。“讖”,一種宗教性的預言,即所謂 “詭為隱語,預言吉兇”,是上帝傳給人們的一種預言。“緯”,是相對于儒家經典而言,即用圖讖的方法結合陰陽五行思想來解釋儒家之 “經” 的。經是直的絲,緯是橫的絲,所以,緯是解經的書,是演經義的。宣揚這種預知未來,未卜先知的本領,自古不絕于書。只是用今天的觀點看,可信程度甚微。而在當時,既有人作預言,也有人信預言。例如,秦始皇三十二年(前215)始皇派燕人盧生入海求神仙,盧生到海里沒有見到神仙,聲稱得到一本圖術,上面寫著: “亡秦者胡也”,于是始皇發兵三十萬向北攻打胡人,奪取河套地區。誰知這個預言卻在他的少子秦二世胡亥身上。三十六年(前211)秋,有了使者從關東來,晚上經過華陰,忽被人拉住,將一塊璧塞給他,并說: “請轉送滈池君,告訴他,這一年中祖龍要死了。”使者正待要問,那人已不見蹤影。他將此事上奏。細看,璧是始皇二十八年渡江時沉在江中的。秦始皇不悅,但自慰道: “山鬼懂什么?再說祖為人之先,未必是我。”話雖如此說,為避此禍,他還是往南方游玩去了。次年七月,他果然死在路上。大家說:“祖”是始祖的意思,“龍”是皇的意思。這些雖系后人附會,但能迷惑一些無知之人。
這些預言往往采用隱語。韓湘子既然能預知數年后韓愈被貶,途經藍關,自然也法力非凡,仙術高超了。預言應驗,二人 “同宿傳舍”。韓湘指責韓愈,不該 “排二家之學”。他說: “道與釋遺教久矣。公不信則已,何銳然橫身排也? 焉能俾之不熾乎? 故有今日之禍。” 韓愈提出自己力排二教的理由,“二家之教”與 “吾儒背馳”,“恐吾道不振,天下之入昏亂之域矣!是以力拒也。”本來韓愈的理由正正堂堂,名正言順。然而,由于獲罪謫貶,今又預言應驗,他對道教折服了。對韓湘說: “今因汝又知其不誣也。”并在贈別詩中表示 “好待功成身退后,卻抽身去臥煙蘿”,表達自己出世歸隱的愿望。至此,作品中的韓愈完全皈依道教,準備修煉了。韓湘的別詩更進一步點明 “舉世都為各利役,吾今獨向道中醒” 的清靜無為思想。臨別贈藥,囑咐“服一粒可御瘴毒”。韓湘又有服氣煉丹的仙家妙法,解人于危難之時。最后又預言“公不久即歸,全家無恙,復用于朝矣。”再一次顯示其讖緯之能。
而迎佛骨的第二年——元和十五年(820),韓愈被召還朝,為國子祭酒,轉兵部侍郎,又轉吏部侍郎。佞佛佞道的憲宗終于未能長生,飲服丹藥暴崩。也有說因宮廷政變,為太監王守澄、陳弘志所殺。總之,是夭亡而非壽終正寢。他的死成了歷史的疑案。
作品結束時,一個道教神仙的完美形象卓然而立,一個儒家衛道者的頹喪面孔宛然在目。作品是道教的一首贊美詩,是對儒學正統的嘲諷。
在韓愈的 《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一詩中,確是表現了他回天無力的無可奈何心境。在云橫秦嶺,雪擁藍關的磅礴氣勢中,宣泄他的茫然與不平。一腔忠忱化作仰天浩嘆。然而,沒有絲毫向佛道妥協的傾向。韓愈若在天有知,憑他的傲骨,仍會拍案直言的。
韓湘子被尊奉為神仙,是與他同時代就有的事。段成式在 《酉陽雜俎》 前集卷19“草篇” 中,就有與此篇內容大致相同的記載。說韓愈“有疏從子侄自江淮來”,而未載其名。說他能在初冬令牡丹開花,花上一聯,乃韓愈出官時所作。已有道教的預言色彩,但還沒有像 《青瑣高議》 中,對儒家如此無情的嘲諷和撻伐。可見,為了宗教宣傳的需要,到北宋時,這個故事的宗教思想越來越濃烈了。
按《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載,韓湘乃韓愈之侄老成之子,愈兄韓介之孫,字北渚,登唐穆宗長慶三年(823)進士第,官大理丞。在韓湘兄韓滂的墓志銘里也講得清清楚楚。而《青瑣高議》中說韓湘,字清夫,又把他說成韓愈之侄。據《全唐詩》可知:韓湘,字清夫,愈之猶子也……《韓仙傳》中也說他字清夫,并稱乃唐南陽人。五代杜光庭撰《仙傳拾遺》也記此事,但又說是愈之外甥,已非韓姓子弟了。諸說種種,不知所據從何而來。
韓愈詩《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以后,又有《宿曾口示侄孫湘》,曾口在廣州增城縣。《賈島集》中寄韓湘的詩,有“過嶺竹多少,潮州瘴滿川”之句。這說明,韓愈赴潮州,侄孫韓湘是陪同前去的,而非不期而遇。況且,四年之后韓湘中進士第,何有神仙之事呢?
韓愈生于代宗大歷四年(768),卒于穆宗長慶四年(824)。段成式約生于德宗十九年(803),卒于懿宗咸通四年(863)。二人是同時代人。韓愈遺集中贈族侄詩有“擊門者誰子,同言乃吾宗。自云有奇術,探妙知天工”。看來,韓愈有個侄子能行幻術或許有之。段成式《西陽雜俎》說:“有疏從子侄自江淮來”,又“歸江淮不復仕”。可見“能開頃刻花”與韓湘無涉。而韓湘之成為神仙,大概是《酉陽雜俎》的一段記載逐步演化而來,致使韓湘子成了后來的八仙之一,被呂洞賓度化成仙。在《韓仙傳》中,更讓韓湘度韓愈之亡魂升仙,并將其父母前七代,他自已后一代皆度化成仙,附以太陰煉形之妙,入昆侖。除以上各書外,《列仙全傳》也載其事。韓湘子的故事又一次證明道教的觀點:一個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完全可以修煉成仙,得道飛升。
《古今圖書集成》、《通俗編》、《陔余叢考》、《集說詮真》等書,都有考證韓湘與韓愈本事的文字。自從北宋劉斧的《青瑣高議》將韓湘與韓愈被貶聯系起來以后,韓湘正式成為道教仙人。元明以來,關于他的故事極多,成為小說、戲曲的描寫對象。《青瑣高議》是一部記載雜事、志怪和傳奇的筆記小說集,是宋代傳奇作品的重要著作。它上承唐代,下啟明清。清人王士禛說它是“《剪燈新話》之前茅也。”可見此書在傳奇小說中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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