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瓦納灣·[法國]杜拉斯》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瑪?shù)绿m是一位上了年紀(jì)卻儀態(tài)萬方的女人,但似乎已經(jīng)失憶,試圖從其破碎的記憶中整理出什么,說話斷斷續(xù)續(xù),毫無頭緒。少婦想幫助她找回失去的記憶,同時深入了解其人。
少婦帶來一張唱片,音樂聲中慢慢地唱起《情話》,當(dāng)她唱到“我會死于愛情,我的愛,我的愛……”時,瑪?shù)绿m驚呆不動,深受震撼。當(dāng)兩人談到死亡時,瑪?shù)绿m表示已經(jīng)不再怕死。
少婦幫助她試穿一件花裙子。經(jīng)過長時間的靜默,瑪?shù)绿m說起了自己過去的演員生涯,還顛三倒四地敘說了這么一個故事: 16歲的少女邂逅了一個男人,兩人墜入愛河,到達(dá)瑪格拉大沼澤地。少女表示他們以后在相愛中死去。瑪?shù)绿m說穿長裙是為了紀(jì)念死亡。
小女兒降臨人世,花季少女卻死了,男人向著池塘喊了三天三夜。少婦問為什么這個故事沒有寫成劇本。瑪?shù)绿m說這就好比死亡。少婦又唱起了《情話》,這首歌似乎與那次死亡相關(guān)。
最后,瑪?shù)绿m說自己走到了那個男人的身旁,愛上了那個男人,這一切就發(fā)生在薩瓦納灣……
【作品選錄】
第一場
首先聽到埃蒂特·皮亞弗唱《情話》一歌,聲音響亮。
唱到第四段,瑪?shù)绿m出現(xiàn)在舞臺的暗影中。她從布景中出來。在她以后不久,少婦進場。她走到瑪?shù)绿m身邊。她們在暗影中止步,聽歌。
歌聲漸弱。
她們說話。
瑪?shù)绿m這是什么?
少婦給您的一張唱片。
少婦和瑪?shù)绿m聽女歌手唱。
少婦這首歌您認(rèn)出來了嗎?
瑪?shù)绿m(猶豫)這是……有點……是的。
唱片繼續(xù)唱。瑪?shù)绿m始終專心聽歌。
瑪?shù)绿m誰唱的?
少婦一個死去的歌手。
瑪?shù)绿m啊。
少婦十五年前的事了。
瑪?shù)绿m(聽)可以說她還活著。
少婦(停頓)她還活著。(停頓)您在瑪格拉時應(yīng)該唱過這首歌……唱了好幾個夏季。
瑪?shù)绿m啊,可能的……可能的。
少婦(肯定)是的。
瑪?shù)绿m(聽)她很有天才。
少婦是的。(停頓)家里一直有這張唱片。后來打碎了。
瑪?shù)绿m(幾乎沒有說出聲)啊,是的……(靜默)(唱片聲音放低。她指歌聲方向。)唱歌的那個人我認(rèn)識嗎?
少婦姓名對您說了也沒用。
瑪?shù)绿m沒用。
少婦(停頓)她的聲音您聽出來了嗎?
瑪?shù)绿m聲音聽不出……聲音里某個東西,可能是力量……這個聲音很有力量……
少婦這是您的力量。這是您的聲音。
瑪?shù)绿m(不在聽)這個女人是自殺的。
少婦(猶豫)是的。(停頓)您原來就知道的。
瑪?shù)绿m(停頓)不。我是隨便說說的。(停頓)可能是她唱的歌使人有這樣的想法。(靜默。唱片結(jié)束。)有好幾個月,我每天晚上要在舞臺上死一次。好幾個月,每天晚上。(停頓)這是一個非常痛苦的時期。(靜默)
少婦我來唱這首歌,您重復(fù)歌詞(瑪?shù)绿m微微撅嘴)。您不愿意嗎?
瑪?shù)绿m愿意……愿意……我很愿意。(靜默。她注視少婦。突然她驚奇: )您是誰?(停頓)您是哪家的女兒?(靜默。瑪?shù)绿m站起身。害怕)。我總是記不清楚……
少婦走到瑪?shù)绿m面前。
少婦您看著我。我是天天看看您的。
瑪?shù)绿m啊,是的,是的……一起玩紙片……?一起講故事……?
少婦是這樣……一起喝茶……做許多事……
瑪?shù)绿m(停頓)是的……有一天……是您教我數(shù)數(shù)……是這樣……數(shù)數(shù)。
少婦是的。
瑪?shù)绿m很大的數(shù)目,巨大的數(shù)目……
少婦是這樣。
瑪?shù)绿m我把您認(rèn)出來了。(長時間停頓)您是哪個死去的孩子的女兒。我的死去的女兒。(長時間停頓)您是薩瓦納灣的女人。(靜默。她閉上眼睛,撫摸空中。)是的……是的……是這樣。(她放下她在想象中撫摸的頭,兩手下垂,頹然無力。)我要一個人待會兒。
少婦走去坐在瑪?shù)绿m面前。她開始唱歌,拍子放慢,歌詞唱得很清楚。
少婦看著我。(停頓,唱)
我對你發(fā)瘋的愛
愛上了你好幾回
好幾回我想叫喊……
瑪?shù)绿m(瞧著少婦,像個學(xué)生那樣,慢慢跟著唱,沒有明確停頓,像在做聽寫)
我對你發(fā)瘋的愛
愛上了你好幾回
(停頓)
好幾回我想叫喊
少婦是的。(停頓。更慢)
我從來不曾愛人
像愛你那么深切
我可以向你發(fā)誓……
瑪?shù)绿m(愈來愈注意)
我從來不曾愛人
像愛你那么深切
我可以向你發(fā)誓
少婦(停頓)是這樣。(她一時不說話,然后她又開始唱: )
你若以后走了
走了,離開我了
我相信我會死去
我會死于愛情
我的愛,我的愛……
瑪?shù)绿m(聽了強烈的歌詞驚呆不動)不。(靜默)
少婦(同樣聲調(diào))
你若以后走了
走了,離開我了。
瑪?shù)绿m你若以后走了,
走了,離開我了。
少婦是的。
我相信我會死去
我會死于愛情
我的愛,我的愛……
瑪?shù)绿m不。
少婦(停頓。說白)我相信我會死去。
瑪?shù)绿m我相信我會死去。
少婦我會死于愛情,我的愛,我的愛。
瑪?shù)绿m(溫順)我會死于愛情,我的愛,我的愛……
少婦是的。
少婦重復(fù)念那個疊句,瑪?shù)绿m聽著非常激動,少婦沒有把歌詞全部念出。
少婦(哼樂曲)我對你發(fā)瘋的愛……啦啦啦啦啦啦……我的愛,我的愛……(靜默。語調(diào)深思熟慮)我在世上最愛的是你。(停頓)勝過一切。(停頓)勝過我所見過的一切。(停頓)勝過我所讀過的一切。(停頓)勝過我所有的一切。(停頓)勝過一切。
瑪?shù)绿m(迷茫,但是自然,由她說)我?
少婦是的。(靜默)
瑪?shù)绿m。高尚,孤傲。她不思理解。少婦像我們一樣看著她。
瑪?shù)绿m為什么今天對我說這些話……
少婦(停頓,謹(jǐn)慎)今天又怎么啦?
瑪?shù)绿m(望著別處,好像慚愧)我說過大家不用這樣常常來看我……總之……來得少些……(靜默。含歉地微笑)我要一個人待在這里(她指四周。)一個人。(突然激動,喊)誰都不用再來了。
少婦(溫柔)是的。
瑪?shù)绿m(態(tài)度完全轉(zhuǎn)變,假意憐憫,含情)但是你……沒有我你怎么辦呢?……(靜默。她閉上眼睛,叫喚另一個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美人……不愿再活了……不愿……不……什么都不要了……什么……
少婦好像不愿意聽到。瑪?shù)绿m談起在她以前很久的事。靜默。
少婦(唱歌作為回答)
我對你發(fā)瘋的愛
愛上了你好幾回
好幾回我想叫喊……
瑪?shù)绿m(回到過去)是的。(靜默)
少婦我要跟您說的是,我看見過唱這首歌那些年代的一張照片。他們都在游艇的門前。(停頓)有個很年輕的女子。
瑪?shù)绿m(停頓)度假的照片上面總有年輕的女子。
少婦(停頓)在她右邊有一個男人,高大,也很年輕,他攜了她的手。(靜默)后來還有一張女人的照片。她用手捂住面孔。她在哭。(停頓)這是一張劇照。
瑪?shù)绿m這是我。在舞臺上,這是我。
靜默。少婦看著瑪?shù)绿m。
少婦(粗魯)有幾次我認(rèn)不出您的聲音了。
瑪?shù)绿m這來了,這來了,我在聽呢。
少婦(溫柔)人家跟您說的話,您只聽懂很小一部分。
瑪?shù)绿m是的,人家跟我說的很小一部分。(停頓)有時一點不懂。
少婦(緩慢)有時全部都懂。
瑪?shù)绿m有時全部都懂。(靜默)
少婦(溫柔)有一天,有一天晚上,我讓您永遠(yuǎn)留在這里。(她指門)。我關(guān)上門,這樣(姿勢)。這就結(jié)束了。我吻您的雙手。我關(guān)上門。這就結(jié)束了。
瑪?shù)绿m(做儀式似的)有人每天晚上來看……來點燈嗎?
少婦是的。(停頓)總有一天燈光也會沒有的。沒有必要要什么燈光。(靜默)
瑪?shù)绿m是的,是這樣。聽一聽。呼吸已經(jīng)停止了?
少婦是的。
靜默。瑪?shù)绿m看著少婦。
瑪?shù)绿m那么你,你又在哪兒呢?
少婦走了。不同了。從此不同了。從此沒有您了。
瑪?shù)绿m沒有我,沒有誰?
少婦您。沒有您。
她們喝茶。
瑪?shù)绿m(停頓)死亡是從我的身外過來的。
少婦從很遠(yuǎn)的地方。(停頓)您不會知道在什么時候。
瑪?shù)绿m不,我不會知道的。
少婦世界一開始死亡就出生了,是找每個人來的。
瑪?shù)绿m是的。人一出生就注定了的。多么榮幸,人出生前就注定了的。
少婦是的。
瑪?shù)绿m(指舞臺)最后到了這里。(靜默)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少婦我看見您就知道了。
靜默。少婦凝視瑪?shù)绿m。她們喝茶。
少婦有一件事您無時無刻不在想。
瑪?shù)绿m(不回避)是的。
少婦(粗魯)想什么?這次可以說一說嗎?
瑪?shù)绿m(同樣粗魯)你自己看就知道在想什么了。
少婦您在想薩瓦納。
瑪?shù)绿m是的。我相信是這樣。
靜默。氣氛又溫柔。
少婦薩瓦納來得像光一樣快。去得像光一樣快。這中間沒有時間說話。
瑪?shù)绿m不,沒有時間。
少婦隨時隨地都會來的,無法預(yù)見。
瑪?shù)绿m無法預(yù)見,就像無法預(yù)見幸福。
靜默。少婦朝瑪?shù)绿m走去,指長裙。
少婦您看……這就是您在《暹羅游記》一片中穿的服裝。
瑪?shù)绿m啊,是的……是的……您穿了很合適……很合適……
少婦扶了瑪?shù)绿m走向一面看不見的鏡子的反光區(qū)。她們一齊看鏡子里的瑪?shù)绿m“映像”。
少婦您看……(靜默)
瑪?shù)绿m(很單純)我覺得自己很美。
少婦我也覺得……您很美。(靜默)
瑪?shù)绿m我穿紅的很合適……一直這樣……還有這條長裙也是……
瑪?shù)绿m看著長裙,在鏡子前轉(zhuǎn)身。
少婦哪兒來的?
瑪?shù)绿m(手勢)在那邊的衣柜里。我早晨拿出來的。
少婦您穿了這件衣服演過許多戲……
瑪?shù)绿m哦,是的……很優(yōu)秀的戲……悲劇……喜劇……都有。
少婦啊,是的……這沒錯。(停頓)別瞞我,您從前是演員吧?
瑪?shù)绿m(好像有所發(fā)現(xiàn))是的……是的……我是演員。這是我的職業(yè)。演員。
少婦演員……
瑪?shù)绿m我是舞臺上的演員。
少婦(停頓)除此以外沒做別的。
瑪?shù)绿m(停頓)沒做別的。
少婦在瑪?shù)绿m身邊轉(zhuǎn)。
少婦這個故事再給我說說吧。
瑪?shù)绿m你天天要聽這樣的故事。
少婦是的。
瑪?shù)绿m天天說多了,我會弄錯……日期……人……地點……
兩個女人突然發(fā)笑。
少婦是的。
瑪?shù)绿m這就是你要聽的?
少婦是的。
笑聲。然后笑聲停止。
第二場
戲開始,背景慢慢放上。
少婦這是一塊巨大的白石礁,在海水中央。
瑪?shù)绿m平的。像客廳一般大。
少婦像宮殿一般美。
瑪?shù)绿m也像海一般的模樣。
少婦海水沖過時巖石跟山分離了。
瑪?shù)绿m巖石就留在了那里。太重了海水無法帶走。
少婦(停頓)它有海的紋理,水的紋理。
瑪?shù)绿m它有風(fēng)的狂暴。(靜默)這事可以不說了吧。
少婦說吧。(靜默。緩慢)這是夏天。
瑪?shù)绿m這是海邊的夏天。
少婦您什么都不能肯定了。
瑪?shù)绿m我?guī)缀跏裁炊疾荒芸隙恕?停頓)白石礁,我是可以肯定的。(停頓)要游泳才能到達(dá)那里。她跳進了海。(停頓)他們先是在那個地方認(rèn)識的,在海水中央的那塊大平臺上……
少婦……那塊礁石剛浮出水面,船駛過時,清澈的波濤在上面滾過,然后陽光又照上了,只幾秒鐘工夫,又曬得像煉獄似的火燙。(停頓)這是夏天。這是學(xué)校放暑假的時候。她非常年輕。剛剛中學(xué)畢業(yè)。她游得很遠(yuǎn)。
瑪?shù)绿m(停頓)有幾次……真以為……有好幾分鐘……她回不來了。她回來了。她回來游了很久。
少婦他們先是在那個地方認(rèn)識的。他看到她伸直身子躺在石頭上,面帶微笑,隔一會兒波濤在她身上滾過。
瑪?shù)绿m(停頓)她走池塘旁的那條近路,而他是沿了河流的那條小道過來的。將近中午的時候。
少婦那幾天非常熱,您已經(jīng)忘了。
瑪?shù)绿m沒忘,我記得,那幾天非常熱,夏季中最熱的幾天。他一走出河口,在望得見海洋的地方看到了她。他看到那塊白石礁上這團小小的黑影。(較長停頓)然后他看到她跳入海中,游遠(yuǎn)了。
瑪?shù)绿m她用身子在海水中戳了個洞,接著消失在水洞中。海水又合攏了。
少婦海面上再也看不到東西。(停頓)這時他叫喊。(停頓)他一下子在白石礁上站起身,他叫喊。他叫喊說要再見到這個穿黑色游泳衣的少女。(停頓)她應(yīng)著叫聲游了回來。
瑪?shù)绿m她辛辛苦苦游了回來,浩瀚的海水中她太瘦小了,我的孩子。
少婦當(dāng)他看到她回來……他微笑了……這個微笑……
瑪?shù)绿m(迷茫)……這個微笑是可怕的,是不能凝視的,它使人相信……這一次……在一個非常短暫的時刻……只要真的發(fā)生這樣的事……人是能夠為愛情去死的。(靜默)我相信這是1930—1935年在蒙彼利埃。在市府劇院。作者的名字不知道。我相信是法國人。(靜默)那些年,以及后來幾年,我每天晚上在舞臺上演出。到處,世界各地。(停頓)大家可能以為我在演不同的劇情,但是事實上我演的只是這個,通過所有人家以為我在演的戲,我演的只是白石礁的故事。(長時間停頓)你有點懂了嗎?
少婦懂了。(停頓)您是有意這樣演的么?
瑪?shù)绿m是的。
少婦您撒謊吧?(靜默)不,您沒有微笑。
瑪?shù)绿m沒有撒謊。
少婦(停頓,溫柔)她就在您在的地方。
瑪?shù)绿m她就在我在的地方。
少婦(停頓)她在出生以前就在那里了。
瑪?shù)绿m出生以前她就在那里了,是的。
少婦是的。(停頓)也是隨著您封閉在世界各地的劇院里。
瑪?shù)绿m世界各地。
少婦然后來了那個夏天的日子。
她們轉(zhuǎn)過臉,把雙手捂在面孔上,聲音和眼睛都沒有哭。
少婦我的愛。
瑪?shù)绿m是的。(停頓)我的愛,我的寶貝,我的親人。親人。(靜默)我記起來了,但是這是沒有形狀的,隱藏在里面。我不知道當(dāng)我回憶她的時候回憶到的是什么,但是它在這里面。
靜默。
少婦我決不會把您留下的。
瑪?shù)绿m(依然迷茫,沒有聽見)我的愛,我的小孩……
少婦是的。(停頓)故事是怎么說的?
瑪?shù)绿m故事說當(dāng)她笑的時候,可以相信她還在那里。她還是一直在那里。
少婦并不是人人都同意這個看法。有人反而這樣說,她笑聲輕快這是死亡的預(yù)兆,他們說: 笑聲像空氣似的。
瑪?shù)绿m那些人是這樣說的?
少婦是的。
少婦(停頓)您,您又怎么說呢?
瑪?shù)绿m我,我說當(dāng)她笑的時候……
突然停止,痛苦,然后她開始凝視少婦。
少婦(讓她擺脫痛苦)她穿黑色游泳衣。
瑪?shù)绿m(重復(fù))她穿黑色游泳衣。
少婦身材很瘦……
瑪?shù)绿m身材很瘦。
少婦金色頭發(fā)。
瑪?shù)绿m我不知道了。(她走近少婦,手放在她的臉上,看她的眼睛顏色。)眼睛,我知道,根據(jù)光線有時藍(lán)有時灰。在海里眼睛是藍(lán)的。(靜默)在她與他之間,有這種藍(lán)的顏色,這個浩瀚、深邃、蔚藍(lán)大海的空間。
少婦(停頓)他走到海邊,拉她的雙臂。(停頓)他拉她,把她拉出了海面。
瑪?shù)绿m他抓住她的雙手,拉過來。當(dāng)他抓住手,把她拉出海面,皮膚發(fā)燙了,曬裂了。(靜默)
少婦他把她拉出了海面。(停頓)他把她放在礁石上,望著她,(長時間停頓)他望著她。可以說他很驚訝。(停頓)她,她游泳后休息了,由著波濤蓋在自己身上,在兩次波濤滾過之間呼吸,閉上眼睛。
瑪?shù)绿m他搭住她的雙肩,把她一提,一下子提出了波濤,吻她閉著的眼睛,叫她。(停頓)這些吻……這些吻……上帝……他還不認(rèn)識她,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他用別的名字叫她,也叫她薩瓦納。
少婦她張開眼睛,看見了他。(長時間停頓)他們對看了好一會兒。(長時間停頓)他們第一次看見了對方。他們看見了。在對方的目光下,他們看出去一望無際。
瑪?shù)绿m然后他跟她說話。
少婦他跟她說話,這樣(手勢),對著她的面孔。
瑪?shù)绿m他說話就像他看人,他跟她說話時并不想著她。
少婦他說的話也是大家說的話。
瑪?shù)绿m在認(rèn)識之前,在接觸以前,在傾情相與以前,說的總是這些話。(停頓)他會對她說看到她在這里很驚奇,在這個天涯海角,遠(yuǎn)離他以前熟悉的一切的地方,她是那么不一樣。
少婦(停頓)您,您又在哪里?
瑪?shù)绿m我留在房子里,因為天熱護窗板都關(guān)上了,人待在黑暗里。房子暗令人窒息。我知道她到白石礁去了。
少婦(停頓)您聽到他們說什么了。
瑪?shù)绿m是的。有風(fēng)。
少婦是風(fēng)把聲音傳過來的……
瑪?shù)绿m是的,是河上的風(fēng)把聲音傳過來的。
少婦(停頓)他捧起她的頭,用胳膊托住,背著陽光對她說。(停頓)他說:“您沒有太累,您游得那么遠(yuǎn),您的力量是哪兒來的?要注意陽光,這里陽光很可怕,您好像不知道。”
瑪?shù)绿m她說:“我來海邊習(xí)慣了。”
少婦他說不,這怎么可能呢。她說這是真的。(靜默)他說:“我不會對著您看。這不是因為您美,這是另一種更神秘、更可怕的東西,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瑪?shù)绿m她說:“我也不知道您在說什么,是怎么回事。我從來沒有那么接近過男人。我十六歲。”
少婦他們離開白石礁。他們非常緩慢地沿著沙灘游。突然他閉上眼睛不去看她,趕快游走不去理她。然后他又游了回來。他說:“我回來了。”
靜默。
瑪?shù)绿m這時她對他說:“您要我可以把自己交給您。您若喜歡我會這樣做的。我已到了可以做的年紀(jì),這里,您看,沒有人看見。我們已經(jīng)是在瑪格拉河河口了。”(長時間停頓)他問她:“您為什么希望討好我?”
少婦她說這是一種說話方式,她不知道向他建議的內(nèi)容究竟是什么,她就是這樣沖口而出的。
瑪?shù)绿m(停頓)他說:“我接受您把自己交給我。只是我害怕。我要您說我為什么害怕了。”
少婦她微笑。她說:“我心里一直存在一個可笑的欲望——死的欲望。我說這個詞是因為找不到別的詞,但是您,您可能看到我提出要求時笨拙的樣子,猜到了我有這個欲望。這樣您就害怕了。”
瑪?shù)绿m他問:“是不是因為我害怕您才選擇了我的?”
少婦她說:“無疑是這樣,是這個原因,但是我不能肯定,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我也不知道這會引起什么樣性質(zhì)的害怕。”
瑪?shù)绿m“可是您提到了死。”
少婦“是的,我提到了這個詞產(chǎn)生的害怕,但是并不因此我就有所了解,就能說清其中的神秘——既受到誘惑又感到害怕。我跟您說起那個可笑的理由,那種死的欲望,這個困難也屬于其中的一部分。”
瑪?shù)绿m“您對死有所了解嗎?”
少婦她微笑,她說:“還一無所知,只知道死亡從中而來的生命。”(靜默)他們走向瑪格拉大沼澤地。這里海風(fēng)刮不起來了,這里夏天的聲音、一切行動都停止了。有的是燈心草和海鳥窩。
瑪?shù)绿m她對他說:“我一直很愿意到這里來。”
少婦(停頓)她說:“您若愿意,我們可以相愛了。(停頓)這里我就不再害怕死了。”(靜默)
瑪?shù)绿m房間的天空變成黑的。暗影從墻上消失。(停頓)我失去了記憶。
長時間靜默。聽到舒伯特的五重奏。
瑪?shù)绿m我打開了房子里所有的門,瑪格拉的門,船的門,房間的門……讓一切進來,讓一切殺……沼澤地、泥土、河流……這是那么強烈的一場愛情……
她們閉上眼睛,一動不動。柔板。歇息。
然后少婦帶了瑪?shù)绿m到鏡子前,在舒伯特的音樂聲中,她緩慢地把項鏈套在瑪?shù)绿m的脖子上。瑪?shù)绿m讓她做。她還幫助少婦細(xì)心地裝扮她自己,她微笑。
少婦把所有這些項鏈拴在頸上,少婦摟住瑪?shù)绿m像對待她自己的孩子,懷著一種瘋狂的愛叫喚她。
少婦(無限溫柔地微笑)我的小女兒……我的女兒……我的小娃娃……我的寶貝……我的親人……我的愛……我的小女兒,小女兒。
瑪?shù)绿m(應(yīng)聲)我的小女兒……我的小女兒……寶貝,寶貝……(停頓。響亮)這是大熱天。(停頓)陽光明亮。(停頓)非常明亮。(停頓)都是避暑的人,都是陽光。(停頓)都是游艇。小船。歡樂。
少婦(響亮)都是叫聲,笑聲。(停頓)歌聲。(停頓)海水。(停頓)藍(lán)。
瑪?shù)绿m都是陰涼的樹陰。陽光,白石礁。
少婦都是她。(停頓)都是白石礁和白石礁上面的她。(靜默)她笑。她大叫他的皮膚發(fā)燙,貼著他的皮膚自己身上也發(fā)燙,她的胳臂讓他拉著,像條鰻魚,往后一躲,直著身子躺在礁石上,把身體和心和全身皮膚都貼在發(fā)燙的白石礁上。
瑪?shù)绿m他給她脫去黑色游泳衣。她一絲不掛,一絲不掛,而他在她身上到處吻,吻遍了她的軀體、腹部、心、眼睛。
靜默。明亮的天色暗淡。
瑪?shù)绿m有人看見他們而落下了幸福的眼淚。
少婦有人落下幸福的眼淚,是因為他們要在相愛中死去。(靜默)孩子。
瑪?shù)绿m孩子到了晚上開始哭叫。大家痛苦得顧不過來,居然把孩子忘了。
少婦一個小女孩?(停頓)她餓了?(笑)
瑪?shù)绿m(微笑)是的……是的……一個小女孩……她餓了。
靜默。少婦帶了瑪?shù)绿m在臺上走。首先直向背景深處,海之門,像對著海的一座祭臺,光線一時暗淡,一時紅得發(fā)白,根據(jù)回憶的強烈與溫和,這兩個女人回憶起在薩瓦納灣灼熱的海水里死去的少女。然后她們走向遠(yuǎn)離舞臺的地區(qū),朝著舞臺幕布和門邊的大柱子。
這樣走了約四五分鐘。她們不說話。她們凝望遠(yuǎn)方的大海后,瞧一瞧四周。然后她們止步,看著大廳,大廳里的觀眾,走的時候皮亞弗的歌曲悠悠揚揚不斷。
(馬振騁譯)
【賞析】
杜拉斯當(dāng)作家稍有名聲后,真是什么都寫,寫小說、寫腳本、寫對白、寫報道、寫專欄。從此她的生活被寫作代替了,寫作成了她的生活,她甚至還說她的寫作比她的生活還真實。20世紀(jì)70年代,杜拉斯開始介入電影創(chuàng)作,總共拍過十九部電影,晚年她自認(rèn)唯一稱得上電影的是《印度之歌》。
相對于電影來說,杜拉斯更想寫的是戲劇。她認(rèn)為電影是娛樂,重要的是創(chuàng)作方法,不是精神創(chuàng)造。以文本為依據(jù)的戲劇才是藝術(shù)。杜拉斯最早的劇本是1956年的《街心花園》。導(dǎo)演克洛德·馬丁邀請她參加排演。她看了對舞臺演出有了興趣,對兩位演員也很欽佩,說:“她們立刻成為我在創(chuàng)作中想象的兩個人。”
法國著名演員瑪?shù)绿m·勒諾有幾年一直為杜拉斯的劇本扮演母親的角色,幾次要求杜拉斯給她度身定制一個角色,最好帶點喜劇效果。杜拉斯不但沒有給她笑的機會,反而奉上一出悲劇。她在腳本中的前言,猶如寫給女演員的私信:
“你不知道你是誰,你以前是誰;你知道你演過戲,你不知道你演過什么戲;你演戲,你知道你應(yīng)該演,你不知道演什么,你就是演。你不知道演過哪些角色,哪些孩子死去或活著。不知道在哪些地方、哪些舞臺、哪些都城、哪些大陸,你喊出了情人們的激情。只知道劇院付了錢,戲就得演。
你是舞臺的演員;人世的風(fēng)采與完滿、終極與浩氣。
你一切都已忘懷,除了薩瓦納灣,薩瓦納灣。
薩瓦納灣,就是你。”
情節(jié)簡單得構(gòu)不成一部劇本,演員的動作少得幾乎沒有;角色只有兩個;她們的念白有時是對白,有時是獨白,即使對白也像是交替進行的獨白,一個提示一個,一個補充一個,這樣使故事如同一條小溪往前流。
劇本中瑪?shù)绿m和少婦一起追索從前一段可能發(fā)生在她們親人身上的戀情,其手段是把后現(xiàn)代的敘事方法和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結(jié)合起來,好像是記憶、回想,又好像是創(chuàng)造、扮演——為導(dǎo)演留下了充裕的空間去展示似由愛情引發(fā)的死亡,由死亡而引發(fā)的記憶,循環(huán)往復(fù),直至終場,還是不能走出迷宮。
杜拉斯的作品不論是小說還是戲劇,情節(jié)都帶有一種模糊性,主題則是明確的,各種各樣的愛: 情愛、性愛、異性愛、同性愛、雙性愛,還有亂倫愛;人的永遠(yuǎn)不會消失與滿足的情欲;男女之間始終存在潛在的沖突,一個愛上了另一個則不愛,一個要了另一個則不要。于是追求、絕望、痛苦、瘋狂,最后歸于寂靜或者死亡。
這些感情像夢魘,在杜拉斯的心里揮之不去。一封信、一聲電話鈴響、一則社會新聞會觸動她的神經(jīng),發(fā)揮她的聯(lián)想,營造一種朦朧的氛圍,進行細(xì)膩詭異有時冗長拖沓的描寫,這在她20世紀(jì)50—60年代以后的小說中已經(jīng)定型。有人說,皮亞弗老唱同樣的歌,杜拉斯老寫同樣的文章。
人做了情欲的奴隸,身子是懶洋洋的,聲音是軟綿綿的,眼睛注視空中,隨時會暈倒的樣子。有時回避地理與時間的標(biāo)志,突出的是等待的焦慮與不知身處生命中哪個階段的彷徨。結(jié)構(gòu)像上海石庫門樓房,不論兩層樓還是三層樓,都是一層樓的重復(fù)。詞句如同咒語般地來回重復(fù),回旋曲似的造成不可名狀的苦悶纏綿。說白仿佛是生活中的閑聊,有一搭沒一搭的,搗鼓來搗鼓去,似有所指又無所指。本書雖然只節(jié)選了兩場,但讀者不難想象第三場其實就是前兩場的某種反復(fù)。
杜拉斯自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見解,她認(rèn)為閱讀是寫作的補充或者補充的寫作。作品經(jīng)過讀者的閱讀和理解(當(dāng)然還是不同的),才算是真正的完成。杜拉斯說:“我寫書就像去歷險,但是到了最后一切聚合起來,形成一個整體。”因為寫作是歷險,動筆以前不知道會遇到些什么,大部分作家都有這樣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可是杜拉斯缺乏豐富的想象力,生活經(jīng)歷狹窄,又要不停地寫、趕快地寫,以致創(chuàng)作中期以后,這類手法到了濫用的程度。她推出的新書有時像一盒打亂的拼板游戲,同樣的事用不同的詞句、相似的語調(diào)去表述。內(nèi)在的聯(lián)系讓讀者去整合。但是有時把拼板拼成以后,會發(fā)現(xiàn)少了幾塊,拼不出完整的畫面,于是懷疑自己,再試試,還是不成功。是設(shè)計師疏忽還是存心少了幾塊?這里的用意要讀者去揣測,有人會嘆一口氣說:“這是杜拉斯!”
在《薩瓦納灣》這部戲里,瑪?shù)绿m和那位少婦是什么關(guān)系?瑪?shù)绿m到底是老了還是癡呆了?少婦到底要了解什么?了解了什么?真想要了解什么?她的母親是自殺還是溺死的?這一切還不算太復(fù)雜,雖然也夠各人給予稍微不同的演繹。只是讓人不明白的是那位花季少女為什么非要拋棄了嬰兒一定要去死,要是她不是溺死的話?
看過《印度之歌》的人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相像之處,《薩瓦納灣》里不時響起《印度之歌》的插曲;被潮水時時覆蓋的白石礁,也像安娜-瑪麗·斯特萊特的白色墳?zāi)埂扇说乃酪彩窍嗨频模端_瓦納灣》的少女在海里失蹤,而《印度之歌》女主角季風(fēng)刮起時死于恒河三角洲。兩人都很年輕。
杜拉斯把《情人》一書的版權(quán)以無價賣掉后,又一心想當(dāng)電影的改編與導(dǎo)演,讓觀眾在《印度之歌》中聽到她的聲音。她把自己比作《英國女情人》(1968)中的女兇手、諾曼底岸邊的妓女、《薩瓦納灣》儀態(tài)萬方的瑪?shù)绿m。她需要面對著這些人物平息內(nèi)心的騷亂。她與她仍有共同點,心靈疲憊,平靜失望,于是用自己的密碼與心聲去創(chuàng)造一個想象的宇宙。
1983年9月《薩瓦納灣》在巴黎圓點劇院演出時,杜拉斯自己當(dāng)了導(dǎo)演。兩位女主角的對白不急不慢,徐徐召回失去的時光與湮沒的記憶,像潮水一樣單調(diào)、固執(zhí)、有恒性。這種對話補充動作,凸顯情景,試圖用語言去撥開事件的濃霧,露出深層的門,是杜拉斯獨有的演繹方法。
演出時舞臺空空蕩蕩,像修道院大廳一樣空曠蕭索。皮亞弗的歌聲與舒伯特的五重奏——俗與雅——作為背景音樂交替回蕩在上空,投影儀打在舞臺深處的幕布上,映出巨幅湄公河的日落景色,薩瓦納灣的遼闊海面,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一個急促清脆的聲音,比兩個女人的身影與動作還更能觸發(fā)觀眾的想象,把他們不知不覺帶到了那塊刺眼的白石礁,去尋找好似存在過又似不存在的那對情人。
這個迷惑力,畢竟來自杜拉斯!
(馬振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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