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法國]尤奈斯庫》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在外省某個小城,出版社校對員貝蘭吉正與朋友讓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里聊天,突然一頭犀牛從眼前奔馳而過,于是兩人便跟眾人議論紛紛,甚至為犀牛的來歷、種類爭論起來,鬧得不可開交。不久又有一頭犀牛從相反的方向竄過廣場,引起眾人同樣的好奇與爭論,貝蘭吉與讓更是鬧得不歡而散。次日上午,在貝蘭吉的出版社里,同事們也開始議論犀牛事件。就在巴比雍主任詢問勃夫為何遲到時,勃夫太太突然趕來替丈夫請假,原因是身體不適,可她身后卻突然傳來一陣動物叫聲,原來是丈夫已經(jīng)變成了犀牛!她竟勇敢地騎在丈夫的背上,狂奔而去。下午,貝蘭吉前往讓的住處與之和解,然而臥病在床的讓已經(jīng)感染了“犀牛病”,額頭上起了皰,皮膚變得又硬又綠,最終徹底變成犀牛,并奔出門外加入了犀牛隊伍……幾天后,貝蘭吉面對眾人紛紛變成犀牛深感不安,更有甚者,他的女友苔絲等竟然在關(guān)鍵時刻難抵誘惑,不由自主地加入了犀牛行列。他在一陣痛苦的悔恨與猶豫之后,勉強喊出“我將堅持到底,我絕不投降”的聲音!
【作品選錄】
……
貝蘭吉苔絲,我崇拜你。我欣賞你。
苔絲一旦你更了解我了,也許你就不再對我說這話啦。
貝蘭吉你會贏得了解的,何況你是這樣美,你是這樣美。(重又聽得犀牛走過的聲音)……特別是,拿你和它們這群相比……(他用手指著窗外。)你會對我說,這不是對你的贊譽,然而它們卻更突出地反襯出你的美貌……
苔絲你今天表現(xiàn)好嗎?你沒喝科涅克白蘭地吧?
貝蘭吉是的,是的,我表現(xiàn)很好。
苔絲真的嗎?
貝蘭吉啊,這,當然啦,我向你保證。
苔絲我能相信你嗎?
貝蘭吉(有點不好意思)噢,是的,相信我,是的。
苔絲那么,你可以喝一小杯酒。那會使你振奮。(貝蘭吉要沖過去。)坐著,我親愛的。酒瓶在哪兒呢?
貝蘭吉(指著地方)那兒,在小桌上。
苔絲(走向小桌,從桌上拿起酒杯和酒瓶)你把它藏起來了。
貝蘭吉這樣做是為了不受引誘,不去碰它。
苔絲(給貝蘭吉倒了一小杯酒,遞給他)你表現(xiàn)真好。你進步啦。
貝蘭吉和你在一起我做得還會更好。
苔絲(遞酒杯)給,這是給你的獎賞。
貝蘭吉(一飲而盡)謝謝。
他重又遞上酒杯。
苔絲啊,不,我親愛的。今天上午到此為止。(她拿過貝蘭吉的酒杯,把酒杯和酒瓶都放回小桌上。)我不愿意讓它對你有害。(她走回貝蘭吉身邊。)頭疼好些嗎?
貝蘭吉好多了,我的愛。
苔絲那么,讓我們?nèi)サ暨@條繃帶吧。你系著它可不怎么好看。
貝蘭吉啊,不,別碰它。
苔絲偏不嘛,就是要把它取下來。
貝蘭吉我害怕它下面有點什么東西。
苔絲(盡管貝蘭吉反對,仍取下繃帶)你老是害怕,滿腦子恐怖思想。你瞧,一無所有。你的額頭是光滑的。
貝蘭吉(摸著前額)真的,你把我從我的惶恐不安之中解放出來了。(苔絲吻貝蘭吉的前額。)要是沒有你,我會變成什么樣子啊?
苔絲我再也不讓你孤獨一人啦。
貝蘭吉和你在一起,我再也不會恐懼不安。
苔絲我會排除它們。
貝蘭吉我們一起讀書。我將成為一個博學(xué)多才的人。
苔絲特別是,到了那些它們的影響不那么大的地點,我們?nèi)ラL途散步。
貝蘭吉是的,在塞納河畔,在盧森堡……
苔絲去動物園。
貝蘭吉我將會變得健壯又勇敢。我保護你,我也要反對所有的壞蛋。
苔絲得了,用不著你保護我。我們又不想傷害任何人。親愛的,任誰也不會想使我們受害。
貝蘭吉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中傷害了別人。或者是聽任惡行蔓延。你看,你也不喜歡可憐的巴比雍先生。但是,你不該在勃夫以犀牛形狀出現(xiàn)的那天那樣不客氣地對他說,他長著皮膚粗糙的手心。
苔絲但這是真的,他的手是那樣的。
貝蘭吉當然啦,親愛的。然而,你不應(yīng)該那樣粗暴地,而是要更加小心翼翼地使他注意這點就行了。這對他影響可不小。
苔絲你這樣認為嗎?
貝蘭吉他沒流露出來,因為他有自尊心。肯定他深深地受到了傷害。正是這點使他加快了他的決定。也許你本來能拯救一個靈魂呢!
苔絲我哪里能預(yù)見到他會出什么事呢……他太沒教養(yǎng)了。
貝蘭吉至于我,從我自己這方面來說,我總在自責(zé),當初我對讓應(yīng)該更溫柔一些。我始終沒能以鮮明的方式向他證明我對他的全部友情有多么深厚。而且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也不夠通情達理。
苔絲別自尋煩惱啦。你已經(jīng)盡了你最大的努力啦。誰也辦不了力所不能及的事。何苦要后悔呢?再也別去想所有這些人啦。忘掉他們吧。把不愉快的回憶棄置一旁吧。
貝蘭吉是這些回憶讓你聽到并看到。它們是真實的。
苔絲我沒想到你這么現(xiàn)實,我還以為你充滿了詩意呢。難道你沒有幻想?存在著那么多的現(xiàn)實!選擇適合于你的那種現(xiàn)實吧。逃避到幻想中去吧。
貝蘭吉談何容易!
苔絲難道你有了我還不夠嗎?
貝蘭吉哦,夠了,充實極了,豐富極了!
苔絲你的那些良心狀況將要毀掉一切!也許,我們都有錯處。然而,你和我,我們的不是比其他人要少。
貝蘭吉你真的這樣想嗎?
苔絲相對而言,我們比大部分人好得多。我們倆,全是好人。
貝蘭吉這倒是真的,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這是真的。
苔絲那就是說,我們有權(quán)生活。我們甚至有責(zé)任要過幸福的生活。我們自己面對面,與一切無關(guān)。有罪感是一種危險的征兆。這是不夠純潔的標志。
貝蘭吉啊,是的,是會引伸到這兒的……(他用手指指著下面有犀牛經(jīng)過的窗戶的方向,后墻上出現(xiàn)一頭犀牛的頭……)它們之中的好多人也是由此開始的!
苔絲我們要試著不再感到我們有罪。
貝蘭吉你說的多有道理啊,我的歡樂,我的女神,我的太陽……我和你在一起,不是嗎?任何人也不能使我們分離。這里有我們的愛情,只有愛情才是真正的。誰也沒有權(quán)力,誰也不能妨礙我們的幸福,對嗎?(聽到電話鈴響)誰會給我們打電話?
苔絲(驚恐地)別接!……
貝蘭吉為什么?
苔絲我不知道。也許這樣更好些。
貝蘭吉也許這是巴比雍先生,或是博塔爾,或是讓,或是狄達爾要通知我們他們改變主意啦。因為你說過,從他們的角度而言,這只不過是一時的嗜好!
苔絲我想不是。他們不會這樣快就改弦易轍的。他們沒有時間去思考。他們會一直干到底的。
貝蘭吉也許是官方行動了,要求我們在他們即將采取的措施中協(xié)助他們。
苔絲這可使我感到驚訝。(新的電話鈴聲)
貝蘭吉可不是,可不是,這正是官方來的電話鈴聲,我聽得出來。長長的一聲鈴!我得回答他們的呼叫。這不會是任何別人。(他取下聽筒。)喂?(作為全部回答,是可以聽到的從聽筒里傳來的一片嗥叫聲。)你聽見沒有?嗥叫聲!聽啊!
苔絲把聽筒放在耳邊,朝后退,馬上掛上電話。
苔絲(驚恐萬狀)到底出了什么事啦?
貝蘭吉這會兒它們跟我們開玩笑哪!
苔絲這玩笑可太低級趣味啦。
貝蘭吉你瞧,這我早就告訴你啦!
苔絲你什么也沒告訴我!
貝蘭吉我就等著這來著,我預(yù)見到啦。
苔絲你什么也沒預(yù)見到。你從來都什么也預(yù)見不到。你只有在事件已經(jīng)到來之后你才預(yù)見到它們。
貝蘭吉哦,不,我預(yù)見到的,我預(yù)見到的。
苔絲它們不友好。太可恨啦。我不喜歡別人拿我開心。
貝蘭吉它們不敢拿你開心。它們嘲笑的是我。
苔絲可是,既然我和你在一起,當然就有我一份。它們在報仇。可是我們又對它們干了些什么呀?(電話鈴又響了。)拉開保險。
貝蘭吉電信局不許這樣做!
苔絲你什么都不敢做,你還說你要保護我呢!
苔絲拉開保險,鈴聲止住。
貝蘭吉(急忙走到收音機旁)打開收音機,聽聽新聞。
苔絲是啊,應(yīng)該知道咱們到了哪一步啦!(從收音機里傳出嗥叫聲。貝蘭吉迅速扭轉(zhuǎn)開關(guān)紐。收音機沒聲了。然而還聽到自遠方傳來的有如回聲般的嗥叫聲。)這可真變得太嚴重啦!這我可不喜歡,我受不了!
她在發(fā)抖。
貝蘭吉(非常激動)安靜點!安靜點!
苔絲它們占領(lǐng)了廣播電臺!
貝蘭吉(又發(fā)抖又激動)安靜點!安靜點!安靜點!
苔絲跑到后窗朝外看,然后又跑到正面窗朝外看;貝蘭吉做同樣的動作,但反方向;最后兩人在舞臺正中相遇,面對面地站著。
苔絲這可完全不是鬧著玩啦。它們真的認起真來啦!
貝蘭吉只剩下它們了,只剩下它們了。官方站到它們一邊去了。
苔絲和貝蘭吉朝兩個窗戶走去,然后兩人又在舞臺正中重逢,表演同上。
苔絲到處找不到人影。
貝蘭吉我們是孤獨的,我們孤獨地留下來了。
苔絲這不正是你所要的嗎!
貝蘭吉是你要的!
苔絲是你!
貝蘭吉你!
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后墻上布滿了犀牛頭像。在房子里,從左從右都可以聽到野獸的急促的蹄聲,喧囂的喘息聲。然而,所有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是有節(jié)奏的,有音樂感的。最強烈的踐踏聲還特別來自上面。墻皮從天花板上掉了下來。房子劇烈地晃動。
苔絲地震啦!
她不知往哪兒跑去。
貝蘭吉不是,這是我們的鄰居,那些奇蹄目動物家里的聲響!(他朝右、朝左、朝四面八方揮舞拳頭。)靜下來!你們妨礙我們工作!聲音是受到禁止的!禁止喧嘩吵鬧!
苔絲它們才不聽你的呢!
然而聲浪逐漸減弱,變成為某種富有音樂感的配樂。
貝蘭吉(他也嚇壞了。)別怕,我的愛。我們在一起,難道你不是和我同在嗎?難道有了我你還不夠嗎?我要把所有的恐懼都從你身邊趕走。
苔絲也許這是我們的過錯。
貝蘭吉別再想啦。不應(yīng)該后悔。有罪的感覺是危險的。過咱們的日子吧,讓咱們幸福地生活吧。我們有責(zé)任幸福地活著。它們并不可惡,我們又不傷害它們。靜下來吧。歇一會兒。你在沙發(fā)上坐下吧。(他拉著她走到沙發(fā)旁。)靜下來吧。(苔絲坐沙發(fā)。)你要一杯科涅克白蘭地嗎,好使你振奮起來?
苔絲我頭疼。
貝蘭吉(拿起方才的繃帶,綁在苔絲的頭上)我愛你,我的愛。你別在意,它們會安分的。一時的癖好罷了。
苔絲它們不會安分的。這是明擺著的。
貝蘭吉我愛你,我狂熱地戀著你。
苔絲(取下繃帶)只好聽天由命啰。你說拿它們怎么辦?
貝蘭吉它們都發(fā)瘋啦。世界生了病。它們都生病了。
苔絲我們治不好它們的病。
貝蘭吉怎么和它們在同一所房子里生活呢?
苔絲然而必須這樣。沒有其他解決辦法。
貝蘭吉你了解它們嗎,你?
苔絲還沒有。但是我們應(yīng)該試圖去了解它們的心理,學(xué)習(xí)它們的語言。
貝蘭吉它們沒有語言!聽……你能管這叫語言嗎?
苔絲你知道些什么?你又不是個通曉多種語言的人!
貝蘭吉咱們以后再談吧。應(yīng)該先吃午餐。
苔絲我都不餓了。我受不了啦。我不能再堅持抵抗了。
貝蘭吉可是你比我堅強。你不會讓自己為它們所左右。我欣賞你正是因為你勇敢果斷。
苔絲你已經(jīng)對我說過了。
貝蘭吉你相信我的愛情嗎?
苔絲當然相信。
貝蘭吉我愛你。
苔絲我的寶貝,你在重復(fù)。
貝蘭吉苔絲,聽著,我們還是能做些事的。我們會有孩子,我們的孩子還會有他們的孩子,當然,這需要時間,可是我們兩人就能使人類繁衍延續(xù)下去。
苔絲使人類繁衍延續(xù)?
貝蘭吉我們將做亞當和夏娃。
苔絲在那時,亞當和夏娃……他們可是很勇敢啊。
貝蘭吉我們也是的,我們也應(yīng)該勇敢。何況并不需要有多勇敢。這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耐心自然而然形成的。
苔絲有什么用?
貝蘭吉有,有,一點點勇氣,很少的一點就夠了。
苔絲我不要孩子。這使我感到厭煩。
貝蘭吉那你又怎能拯救人類呢?
苔絲為什么要拯救它?
貝蘭吉瞧瞧這是什么問話!……苔絲,為了我,請你這樣做。拯救人類吧。
苔絲再說,也許是我們才真正需要得救。也許我們是反常的。
貝蘭吉你胡說,苔絲,你發(fā)燒啦。
苔絲你還看得見和我們同類的其他人嗎?
貝蘭吉苔絲,我不想聽到你說這樣的話!
苔絲向四面八方張望,看著可以見到的滿墻的犀牛頭,還有在樓梯口小平臺門口和樓梯扶手邊上出現(xiàn)的犀牛頭。
苔絲這些才是人。他們看起來可高興呢。他們裹在他們的那層皮里覺著挺自在。他們絲毫沒有發(fā)瘋的神情。他們很自然。他們是有道理的。
貝蘭吉(交叉緊握雙手,悲痛絕望地看著苔絲)苔絲,是我們在理,我向你保證。
苔絲別自吹自擂啦!……
貝蘭吉你明明知道我有理。
苔絲沒有絕對的道理。在理的是大伙兒,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貝蘭吉不,苔絲,我有理。當我對你講話的時候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明證。
苔絲這什么也證明不了。
貝蘭吉證明就是我對你的愛如有任何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一般無二。
苔絲奇怪的推理!
貝蘭吉苔絲,我不再了解你了。我親愛的,你是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啦!愛情!愛情,看哪,愛情……
苔絲我對你所稱之為愛情的東西感到有些羞愧,那是病態(tài)的感情,是男人的弱點。也是女人的弱點。這是不能和圍繞著我們的這些造物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熱情和驚人的活力相比擬的。
貝蘭吉活力?你需要活力?好哇,這就是活力!
他扇她一記耳光。
苔絲哦,絕不,我沒有想到……
她癱倒在沙發(fā)上。
貝蘭吉噢,原諒我,我親愛的,原諒我吧!(他想擁抱她,她掙脫了。)原諒我,我親愛的。我沒想這樣做。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是什么力量使我鬼使神差的干出這樣的事!
苔絲很簡單,這就是因為你不再握有論據(jù)了。
貝蘭吉多不幸!我們在幾分鐘之內(nèi)度過了二十五年的婚姻生活。
苔絲我理解你,我也憐憫你。
貝蘭吉(苔絲正在哭泣。)看來,我確實是喪失論據(jù)啦。你以為它們比我強,也許你還以為它們比我們強。
苔絲當然。
貝蘭吉那么,我向你發(fā)誓,不管怎樣,我不投降,我,我絕不投降。
苔絲(她站起來,走到貝蘭吉身邊,用雙臂摟著他的脖子。)我可憐的愛人,我和你一同抵抗到最后。
貝蘭吉你能行嗎?
苔絲我保證。相信我吧。(犀牛的聲音變得悅耳了。)他們在唱歌,你聽見嗎?
貝蘭吉它們沒唱歌,它們在嗥叫。
苔絲他們是在唱。
貝蘭吉我告訴你,它們在嗥叫。
苔絲你瘋了,他們在唱。
貝蘭吉那就是你沒長著懂音樂的耳朵!
苔絲你對音樂才是一竅不通呢,我不幸的朋友,還有,看呀,他們在玩,在跳舞呢。
貝蘭吉你管這叫做跳舞嗎?
苔絲這是他們的方式。他們好漂亮。
貝蘭吉它們是卑賤的!
苔絲我不許你說他們的壞話。這使我不愉快。
貝蘭吉對不起。我們犯不著因為它們吵架。
苔絲他們是神。
貝蘭吉苔絲,你言過其實,好好瞧瞧它們嘛。
苔絲我親愛的,你別吃醋。我也請你原諒。
她重又走向貝蘭吉,要用雙臂摟著他。現(xiàn)在是貝蘭吉在掙脫了。
貝蘭吉我確實認為我們的觀點是完完全全背道而馳的。最好是別再爭論啦。
苔絲得啦,別那么庸俗啦。
貝蘭吉別那么蠢。
苔絲(對著背轉(zhuǎn)向她的貝蘭吉。他在鏡子里端詳著自己。)在一起生活是不可能的了。(當貝蘭吉繼續(xù)照鏡子時,她輕輕地向門口走去,邊走邊說)他太不可愛,真的,太不可愛了。
她走出去,可以看見她緩步走下樓梯。
貝蘭吉(還在照鏡子,端詳著自己)不管怎么說,人并不是那么丑的嘛。何況我又算不上什么美男子!相信我的話吧,苔絲!(他轉(zhuǎn)過身來。)苔絲,苔絲,你在哪兒?你可不能這么干呀!(他急忙走到門邊。)苔絲!(走到樓梯口小平臺,靠著欄桿俯身向下)苔絲!上來,回來,我的小苔絲!你連午飯都沒吃呢!苔絲,別讓我獨自一人待著呀!你答應(yīng)我什么來著!苔絲!苔絲!苔絲!(他不再叫她了,做個絕望的手勢,回到房里來。)很明顯,再也合不來了。一對分裂的夫妻。它是不能長期維持下去的。但是她不應(yīng)該不做解釋就不辭而別。(他四下張望。)她連一句話也沒給我留下。這是不應(yīng)該的。現(xiàn)在我真的是孑然一身啦。(他細心地,但又是氣憤地用鑰匙鎖上了門。)別打我的主意,休想。(他細心地關(guān)窗。)你們別打我的主意,那是妄想。(他對所有的犀牛頭說話。)我是不會追隨你們的,我不理解你們!我原來是什么樣就還是什么樣。我是人。一個人。(他坐在沙發(fā)上。)看來,形勢是絕對守不住的了。她走了,這是我的過錯。對她而言,我就是一切。她會遇到什么?又是一個碰到良心問題的人。我設(shè)想到最壞的了,最壞的是可能的。不幸的孩子,你被遺棄在這個群魔亂舞的世界上!任何人也不能幫助我找到她,任何人也不能,因為不再有別人了。(新的嗥叫聲,瘋狂的奔馳聲,煙塵陣陣。)我不要聽到它們。我來拿點棉花塞住耳朵。(他用棉花堵耳朵,對著鏡子,自言自語。)戰(zhàn)勝它們,戰(zhàn)勝它們,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解決辦法嗎,沒有嗎?還有,變種有可逆性嗎?哈,它們還能變化回來嗎?這可是大力士才能勝任的工作,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為了戰(zhàn)勝它們,首先,必須和它們談話。要和它們談話,我就得學(xué)會它們的語言。要不,還是它們學(xué)會我的?可我說的是什么語言?什么是我的語言?這是法語嗎?這會是法語嗎?可是法語是什么?假如你樂意,你可以管它叫做法語,誰也不能抗議,只有我一個人說法語。我說什么哪?我了解我自己嗎,我了解我自己嗎?(他走到房間正中。)萬一,就像苔絲對我說的那樣,萬一是它們在理?(他轉(zhuǎn)身面對鏡子。)人不丑,人并不丑啊!(他用手摸臉,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多古怪的東西!那我像什么呢?像什么?(他急匆匆走到壁櫥旁,看著他從中取出的照片。)照片!所有這些人都是誰呀?是巴比雍,還是苔絲?還有這個,是博塔爾,還是狄達爾,或是讓?也許還有我呢!(又急匆匆走到壁櫥旁,并從中取出兩三幅畫像)對,我認出我自己了;這是我,是我!(他把那幾幅畫像掛到后墻上,掛在犀牛頭旁邊。)是我,是我。(當他掛畫時,人們看到畫中人是一個老翁,一個胖女人,另一個男子。這些人像之難看與那些變得極其美麗的犀牛頭成了鮮明對比。貝蘭吉讓開,好觀賞畫像。)我不漂亮,我不漂亮。(他拆下畫像,忿怒地把它們?nèi)釉诘厣希R子走去。)漂亮的是它們。我錯啦!哦,我多愿意像它們似的。可惜,我沒有角!光滑平坦的前額多難看啊。為了提起我的朝下溜的線條,我應(yīng)該有一只或兩只角才對。也許它會出現(xiàn),那我就不必害臊啦,我就可以去找它們啦。可是它怎么不長出來啊!(他端詳自己的手掌。)我的手濕漉漉。他們會變粗糙嗎?(他脫掉上衣,解開襯衫,在鏡子里欣賞著自己的胸膛。)我的皮膚是柔軟的。啊,這過于白晰的身軀,還長滿了毛!我多么巴望我也有一身那么華麗的墨綠色硬皮,那么端莊的赤裸著的身體,像它們似的,還沒有毛!(他傾聽嗥叫聲。)它們的歌聲富有魅力,盡管有點冷酷生硬,但確實有迷人之處!倘若我也能像它們那樣唱。(他試著去模仿它們。)啊哈哈,啊哈哈,勃赫赫!不,不對!再試試,大聲點!啊哈哈,啊哈哈,勃赫赫!不,不,這不對,太軟弱無力,簡直沒有魄力!我不會嗥叫。我只是在吼。啊哈哈,啊哈哈,勃赫赫!吼聲可不是嗥叫聲啊!我應(yīng)當及時追隨它們的,可我醒悟得太晚啦。現(xiàn)在來不及啦!太遺憾啦,我是個惡魔,我是個惡魔。悔之晚矣。我永遠也變不成犀牛了,永遠,永遠!我再也變化不了啦。我真想變,我是那么盼望變,可是我辦不到。我再也不能看我自己了。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他轉(zhuǎn)身背對鏡子。)我多丑啊!誰堅持保存自己的特征誰就要大禍臨頭!(他渾身劇烈顫震。)豁出去啦!我將自衛(wèi),反對你們大家伙!我的槍,我的槍!(他轉(zhuǎn)身面對后墻上那些一動不動的犀牛頭,喊道: )反對所有的人,我要保衛(wèi)自己,對付所有的人,我要保衛(wèi)自己!我是最后的一個人,我將堅持到底!我絕不投降!
(肖曼譯)
【賞析】
作為一位先鋒派劇作家,尤奈斯庫從不滿足于既有的成就,不斷地進行形式方面的探索,這種創(chuàng)新精神可謂貫串于整個20世紀50年代,幾乎每出新戲都有推陳出新之舉,舞臺形式更是豐富多變。50年代末,其風(fēng)格有了顯著的改變,從《不為錢的殺人者》到《國王正在死去》的一系列劇本已與前期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不小差距,因其有一個名為貝蘭吉的中心人物而被稱作“貝蘭吉系列劇”。《犀牛》便是其中的一部,該劇于1960年巴黎上演后轟動一時,導(dǎo)演兼主演為著名戲劇家巴洛;三個月之后,它又被搬上了英國舞臺,主演則是大牌演員奧立弗,如此禮遇應(yīng)是尤奈斯庫始料未及的。
與早期劇作相比,該劇在許多方面發(fā)生了變化。此時的尤奈斯庫已經(jīng)積累了豐富的劇本寫作與舞臺實踐經(jīng)驗,經(jīng)過與英國評論家泰南的辯論之后思想上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不再簡單地將戲劇視作表達荒誕的工具,而是逐漸正視社會現(xiàn)象,并以直觀的形象來表達個人的觀點,尤其注重揭露各種專制主義和茍且主義。《犀牛》實際上是其對二戰(zhàn)期間羅馬尼亞許多年輕人受法西斯主義的蠱惑紛紛加入“鐵衛(wèi)軍”、淪為希特勒幫兇這一現(xiàn)象的反思,借以表達劇作家對納粹制度的憤恨以及隨波逐流的小市民意識及生存方式的蔑視。
此劇為三幕四景的大戲,“遵守了戲劇的根本規(guī)則: 一個簡單的思想、同樣簡單的發(fā)展以及一個結(jié)尾”。情節(jié)確實不算復(fù)雜,緊緊圍繞著逐漸蔓延全市的犀牛病發(fā)展,直至全城無一幸免、貝蘭吉孤身表示要抵抗到底為高潮,并因其喊聲的勉強無力而留下了一個大問號。
第三幕發(fā)生在貝蘭吉的房間內(nèi),劇作家特別標明它與主人公的朋友讓的房間特別相似,唯在細節(jié)上有些不同而已。在這個“沒有門房的住房”內(nèi),貝蘭吉背對著觀眾躺在沙發(fā)上,頭上綁著繃帶,看上去正在做噩夢,顯得激動不安。面對街坊鄰居、出版社同事紛紛變成犀牛尤其是好友讓也不顧勸阻地加入這一洪流的現(xiàn)象,貝蘭吉內(nèi)心十分恐慌,十分擔(dān)心自己頭上也長出角來,不僅綁上了繃帶作為預(yù)防,且時不時地用手摸腦門。其實,從一開始,尤奈斯庫就將貝蘭吉這種矛盾狀態(tài)揭示在觀眾眼前。主人公現(xiàn)在面對的是人人爭先恐后變犀牛的世界,作為所剩無幾的少數(shù)幾個人是否都守得住自己的人性呢?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堅守人性”的動力究竟源自何方?是高度自覺的結(jié)果還是勉強支撐的慣性,甚至是一種有心無力而深感無奈?劇作家似乎更傾向于后者。人們看到,面對犀牛病的蔓延,貝蘭吉變得十分緊張與脆弱,已經(jīng)到了必須依靠烈酒來麻醉自己的程度。他跟前來安慰他的副科長狄達爾表示,自己十分害怕被犀牛病傳染,“臨時性”地喝酒是“為了預(yù)防出現(xiàn)更壞的事”。然而,狄達爾認為他這不過是為自己制造借口而已。當聽到樓下傳來的犀牛聲音時,貝蘭吉不禁跳了起來,告訴狄達爾自己如何被害得睡不好覺,整天昏沉沉的。這位朋友勸他不必過于認真,實在不行干脆“和這些事同化并超越它吧”,但又指出貝蘭吉其實并不具備變成犀牛的稟性,他的害怕其實是為了自己而不是別人。狄達爾帶來的主任巴比雍已經(jīng)變成了犀牛的消息更是讓他目瞪口呆,幾乎失去了理智。而自己崇敬的物理學(xué)家竟然也加入了犀牛隊伍更是讓他難以接受。正是在這關(guān)鍵時刻,劇作家安排了苔絲的上場。作為貝蘭吉唯一的親近女友,她的出現(xiàn)是否意味著救星的到來呢?她能否與貝蘭吉一樣堅守住人性、成為其有力的精神支柱呢?
苔絲一上場,狄達爾便想以不妨礙兩人的理由離開,而事實證明這只不過是一種借口,因為隨著出版社同事一個個加入犀牛隊伍、尤其是曾經(jīng)堅決抵抗的博達爾也剛剛蛻變的消息傳來,狄達爾已經(jīng)按捺不住。因此,當全體消防隊員都變成犀牛并匯入犀牛隊伍的景象就在眼皮底下發(fā)生時,正在吃午餐的狄達爾竟然有了在草地上吃食的欲望并義無反顧地“全速奔下樓梯”,眨眼間就成了眾犀牛中的一員。至此,貝蘭吉的最后一絲希望便是千方百計挽留苔絲,用一種幾乎哀求的語氣懇求她不要離開自己。當苔絲表示愿意接受他的愛時,貝蘭吉幾乎到了幸福的巔峰,并對她感激涕零地表示“我崇拜你、欣賞你”!然而,這種幸福感、安全感面對巨大的犀牛洪流又是顯得何等的不可依靠!果不其然,犀牛聲音再次傳來時,貝蘭吉的談話立刻變得語無倫次,反倒是苔絲顯得從容不迫,安慰他,鼓勵他。然而,兩人世界的安寧只是短暫的,甚至是虛幻的。這不,一旦電話鈴聲響起,剛才還鎮(zhèn)定自若的苔絲立刻莫名地驚恐起來。自此,劇情開始急轉(zhuǎn)直下,原來電話里傳來的是犀牛嗥叫聲,驚恐萬狀的苔絲不僅不敢接聽,甚至還要求貝蘭吉拉開保險絲。不僅如此,當貝蘭吉打開收音機時,里面竟然同樣傳出了犀牛聲!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而犀牛已經(jīng)從四面八方把他們包圍起來。于是,先是兩人發(fā)生爭吵,接著是苔絲開始后悔,然后便表示聽天由命,“不能再堅持抵抗了”,即使是貝蘭吉反復(fù)示愛都無濟于事。經(jīng)過貝蘭吉一番徒勞的努力之后,已經(jīng)對人類徹底失望的苔絲終于也投入了犀牛的懷抱!最后便是貝蘭吉孤獨而無望地做最后掙扎,然而他所能做的只是用棉花塞住耳朵!這種掩耳盜鈴的手法究竟又有多大用處呢?他對戰(zhàn)勝犀牛究竟又有多少信心與把握呢?答案似乎是令人懷疑的,因為在他的眼里,原本漂亮可愛的人類不復(fù)存在,自己那只沒長角的頭卻是丑陋不堪,皮膚過于白晰,胸膛竟然還長著毛。如此,他試著模仿犀牛嗥叫,一邊后悔自責(zé),一邊渾身顫抖。如此情形之下,那聲“絕不投降”之軟弱無力可想而知。
從節(jié)選中還可發(fā)現(xiàn),作為一部先鋒戲,《犀牛》有著強烈的舞臺效果。作者曾經(jīng)強調(diào),劇本首先不是文學(xué)作品,而是置戲劇特有手段于首位的“戲劇作品”,所以它“不僅僅是對話,同時也是舞臺指示”。本節(jié)選中有關(guān)犀牛的描寫便是證明。在此之前,貝蘭吉房間外先是傳來陣陣令其心驚的犀牛吼聲,之后房間前后都被犀牛之聲包圍,腳步聲越來越響、節(jié)奏越來越快,最后犀牛開始露面,并很快充斥整個底墻并將墻推倒。耐人尋味的是,這些可怕的吼聲竟?jié)u漸地有了節(jié)奏和樂感,最終變成悅耳動聽的背景音響,而四處可見的犀牛也變得漂亮起來……感覺的變化其實是人物內(nèi)心的變化。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苔絲終于拋棄了貝蘭吉。牛性最終戰(zhàn)勝了人性,荒誕戰(zhàn)勝了理性!在此,聲響的重要絕不亞于《禿頭歌女》劇中的掛鐘或《椅子》中的椅子。值得指出的是,此劇的夢幻色彩同樣十分強烈: 人變成犀牛本身就是一場噩夢,更何況劇中幾乎人人都變成了動物,最后包圍了整個舞臺,甚至連電話里傳來的都是犀牛之聲!……
此劇的審美效果同樣屬于先鋒戲劇所特有的,即既非單純的悲,也非單純的喜,而是多種效果的混合。此劇在輕松滑稽的氣氛中開始,卻在恐懼悲傷中結(jié)束,其效果與古希臘的命運悲劇可謂異曲同工。
(艾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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