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瑞典]斯特林堡》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上尉要把女兒伯塔送到城里去接受新的教育,他的夫人羅拉卻不同意這么做。這時,奧斯特馬克大夫來到上尉家,羅拉為了奪回對女兒的控制權,經過巧妙的設計,向奧斯特馬克大夫暗示上尉已經患有精神病。同時,羅拉設計讓上尉開始懷疑伯塔是否是自己的女兒。上尉對女兒這件事所表現出來的焦躁不安,恰好成為他患有精神病的佐證。最后,連上尉的奶媽也相信了這一點。于是羅拉、奧斯特馬克大夫和奶媽,設計了一個圈套,讓上尉穿上了象征著精神病患者的緊身衣,上尉在痛苦和絕望中暈厥,是瘋是死無人知曉。
【作品選錄】
第三幕
布景同前。次日晨。換了一盞新燈,亮著。糊著墻紙的門用一把椅子頂著。
第一場
羅拉、奶媽
羅拉他給你鑰匙了嗎?
奶媽給我鑰匙?不,上帝保佑,是耐伊德把先生的衣服拿出來刷的時候,我掏出來的。
羅拉這么說今天是耐伊德值班了?
奶媽是耐伊德值班!
羅拉把鑰匙給我!
奶媽好,這可是簡直跟偷一個樣。夫人,您聽得見他在樓上的腳步聲嗎?他正在上面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哪。
羅拉門關好了嗎?
奶媽關好了!
羅拉(打開書桌,坐在書桌前面)瑪格麗特,你要控制住你的感情?,F在只有保持冷靜,才能保全我們自己。(有人敲門)誰呀?
奶媽(打開通往前廳的門)是耐伊德。
羅拉讓他進來!
耐伊德(進來)上校那里送來的急件。
羅拉拿過來吧! (看急件)好!——耐伊德,你把槍里和背包里的子彈都拿出來了嗎?
耐伊德按照您的吩咐拿出來了!
羅拉到外面等著,我給上校寫回信!
耐伊德下。羅拉寫信。樓上傳來鋸木聲。
奶媽夫人!現在他在上面做什么呀?
羅拉別說話,我在寫信!
奶媽(低聲自言自語)唉,上帝發發慈悲保佑我們大家吧!這一切的結局會怎么樣啊?
羅拉好,把信交給耐伊德!這些事一點也不能讓我母親知道!聽見沒有?
奶媽向門口走去。羅拉拉開書桌的抽屜,拿出文件。
第二場
羅拉。牧師拿起一把椅子,挨著羅拉坐在桌子旁。
牧師晚上好,妹妹。你已經聽說了,我一整天都在外邊,所以現在才來。我聽說這里出了麻煩事。
羅拉是啊,哥哥,我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一夜和這樣一天。
牧師啊,我看你倒好像無所謂的樣子。
羅拉謝天謝地,我倒沒有受傷,可是你可以想象當時會出現什么情況。
牧師不過告訴我,事情是怎么發生的?我聽到有各種各樣的說法。
羅拉事情是從他胡思亂想、懷疑他不是伯塔的父親引起的。最后他把一盞點著的燈朝我臉上扔了過來。
牧師太可怕了!這完全是精神失常。這可怎么辦呢?
羅拉我們一定要想辦法防止他再次行兇,大夫和醫院說了,讓他們送一件緊身衣來。我給上校寫了信,在此期間我要設法熟悉一下他管得亂七八糟的家務。(打開另一個抽屜)
牧師這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不過我一直預感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水火不相容,最后一定會爆炸!抽屜里有什么東西?
羅拉看,他把東西都藏在這里!
牧師(翻抽屜)我的天啊!這是你的布娃娃;這是你的洗禮帽;伯塔的鈴鐺;你的信和小金盒……(擦眼淚)他一定還很愛你,羅拉。這樣的東西連我都沒有收藏!
羅拉我相信他以前是愛我的,但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牧師這張大紙是什么?——是一張購買墳地的契約!——對,進墳墓總比進瘋人院強!羅拉!告訴我:你在這件事情上真的一點兒責任也沒有嗎?
羅拉我?一個人變成瘋子我有什么責任?
牧師好,好!我什么也不說了!不管怎么說還是骨肉親啊!
羅拉你信口開河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牧師(兩眼盯住她)你自己知道!
羅拉知道什么?
牧師我用不著說!你無論如何都無法否認,這樣正好符合你一個人撫養孩子的愿望。
羅拉你的話我不明白!
牧師我真羨慕你!
羅拉真的嗎?
牧師我要當這個自由思想家的監護人!你要知道,我一直把他當作我們田地里的一棵野草!
羅拉(勉強短促地一笑,然后立即非常嚴肅地)我是他的妻子,你竟敢對我說這樣的話!
牧師我覺得你很厲害呀,羅拉!厲害得令人難以置信!就像一只陷入了圈套的狐貍:寧愿咬斷自己的一條腿也不讓人把你逮住!——像一個精明強干的盜賊:不需要任何幫手,甚至你的良心也不需要!——照照鏡子看看!量你也不敢!
羅拉我從來不照鏡子!
牧師不,你不敢!——能讓我看看你的手嗎?——殺人不見血斑,放毒不留痕跡!一個在法律上無懈可擊的小小的無辜的暗殺,一種無意識的犯罪。真的無意識嗎?真可謂是一種美妙的發明!你聽他在樓上怎么折騰!——當心!這個人一旦掙脫,他會把你鋸成兩段!
羅拉你講得滔滔不絕,好像在打什么鬼主意!——你去控告我吧,如果你能辦得到!
牧師我辦不到!
羅拉你看!你辦不到,這是因為我無罪!——你去照管被你監護的人吧,我去照管被我監護的人!——啊,大夫來了!
第三場
人物同前場。大夫上。
羅拉(站起)歡迎您,大夫先生。我想您愿意幫我的忙,對嗎?遺憾的是恐怕沒多少辦法了。您聽,他在樓上這樣折騰!現在您完全相信了吧?
大夫我完全相信這里有過一次暴行,現在的問題是把這種暴行看成是憤怒所致,還是由于精神失常。
牧師不管他是否憤怒,您不能不承認他受著一些固執想法的折磨。
大夫我認為,牧師先生,您的想法更加固執!
牧師我對最高神靈堅定的信念……
大夫我們拋開看法不談!——夫人,這就看您愿意看到您丈夫進監獄付罰款,還是進瘋人院了!您對上尉先生的舉動有什么看法?
羅拉我現在無法回答!
大夫就是說,關于怎樣做才能對家庭最有利,您并沒有什么固定的看法,對嗎?牧師先生有什么要說的嗎?
牧師哦,兩種做法都是駭人聽聞的……不好談什么看法。
羅拉不過只判他付罰款,他還會重犯的。
大夫把他關進監獄,不久也會放出來。這就是說,我們各方都認為最好是立即把他當作精神病患者處理?!虌屇睦锶チ?
羅拉有什么事嗎?
大夫我想讓她在我跟病人談話以后,根據我的命令,把緊身衣套到病人身上去!早了不行!緊身衣就在外面!(走出去,從前廳取來一個大包袱)請奶媽進來!
羅拉拉鈴。
牧師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奶媽上。
大夫(取出緊身衣)請您注意!為了避免病人繼續行兇,在我下命令的時候,您悄悄從背后把這件衣服給上尉穿上。這衣服的袖子要在背后縛住,為的是限制他的行動。這里有兩條帶鐵環的帶子,套上去以后,您必須把帶子拴在椅背上或沙發上。您能做這件事嗎?
奶媽不,大夫先生,我不能,不能。
羅拉您為什么不自己做,大夫先生?
大夫因為病人對我有懷疑。您,夫人,本來最合適,不過我擔心他對您也有懷疑。
羅拉做了個苦臉。
大夫可能您,牧師先生……
牧師不,我謝絕!
第四場
人物同前場。耐伊德上。
羅拉你把信送去了嗎?
耐伊德遵照您的吩咐送去了!
大夫噢,是你呀,耐伊德!你了解這里的情況,知道上尉得了精神病。你一定要在這里幫我們照顧病人。
耐伊德如果我能為上尉效勞的話,您知道,我會做的!
大夫你要把這件緊身衣套在他身上……
奶媽不行,他不能動他;耐伊德不能傷害他。寧可讓我輕輕地、輕輕地給他穿上!不過耐伊德可以站在外面,在需要的時候幫我一下……他只能做這點事。
糊著墻紙的門被敲得直響。
大夫他來了!把緊身衣放在椅子上,用您的頭巾蓋住。你們暫時都出去,讓我和牧師來招呼他,因為那個門過不了幾分鐘就會被砸壞的。快點!
奶媽(從左邊下)耶穌保佑!
羅拉把書桌關上;接著從左邊下。耐伊德從后邊出去。
第五場
糊著墻紙的門被砸開,鎖脫落,頂著門的椅子被推倒在地板上。上尉腋下夾著一摞書上。大夫和牧師。
上尉(把書放在桌子上)書都在這里了。你們可以把這些書都看一看,每一本書里都有,也就是說我并不瘋!這里可以找到《奧德賽》第一首詩的第二百一十五節,烏普薩拉譯本的第六頁。那是忒勒瑪科斯對雅典娜說的話。“我母親硬說他——這里的‘他’是指俄底修斯——我的父親;我自己可不知道,因為沒有人知道他自己的身世?!边宅斂扑箤ψ钍刎懝澋呐绥昴_珀也有這種懷疑。妙極了!啊!這里還有預言家厄色基耳的話:“瘋子說:瞧,這就是我的父親,可是誰知道他是哪一個的屁股下出來的?”這很清楚!這是一本什么書呢?是密爾茲里雅科夫寫的一本俄國文學史。俄國最偉大的詩人亞歷山大·普希金死了。與其說他的死是由于在格斗中胸部中了子彈,還不如說他是被關于他妻子不忠誠的謠言折磨死的。然而他在臨終時還發誓說他的妻子是無辜的。蠢驢!蠢驢!他怎么能在這件事情上打保票呢?啊,你們聽我念書!——噢,尤納斯,你在這里呀!你是大夫,自然要在這里!你們聽說過我是怎樣回敬一位英國女士的嗎?她抱怨說,愛爾蘭人經常用點著的煤油燈打他們妻子的臉。——“上帝知道,那要看什么女人了,”我說?!笆裁磁?”她怪聲怪氣地說?!爱斎涣?”我說?!爱斠粋€男人,一個始終愛著和崇拜著一個女人的男人到了拿起一盞點著的燈去打她的時候,那不是可想而知了嗎?!”
牧師可想而知什么?
上尉什么也不知道!人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什么,只是相信,你說對嗎,尤納斯?相信會進天堂!哦,是這樣!不,我知道也相信會進地獄!這點我是知道的。
大夫上尉先生!
上尉住口!我不想和你們說話,我不想聽你們像傳聲筒一樣把在里邊說的話再重復一遍!我指的是在那邊說的話!你們自己知道!——告訴我,尤納斯,你相信你是你孩子的父親嗎?我記得你們家有個家庭教師,一個非常英俊的小伙子,人們議論紛紛。
牧師說話要有分寸,阿道爾夫!
上尉摸摸你的背上是不是有個硬殼。我實在不相信牧師的臉會變色!對,對,那只是議論議論罷了,可是老天爺,議論也太多了。不過我們這些真正的男子漢統統都是可笑的惡棍。對不對呀,大夫先生?你們的夫妻關系怎么樣?你們家里不是有個可愛的中尉嗎,嗯?等一下,讓我猜猜!他的名字叫……(湊到大夫耳邊小聲說)——真的,他的臉色也變了!你不要生氣。她已經死了,被埋葬了,做過的事不會再發生了!不過我認識他,他現在是——看著我,大夫!——不,看著我的眼睛——是騎兵少校!我實在不相信他也當了王八!
大夫(煩惱地)上尉先生,您說點兒別的行不行!
上尉看!我一說他是王八,他馬上就要我改變話題!
牧師阿道爾夫,你要知道,你有精神病啊。
上尉我知道得很清楚。不過如果讓我對你們明智的頭腦進行長期折磨,過不了多久我也會把你們關進瘋人院的!我有精神病,可是我怎么得的呢?這與你們無關,和任何人無關!你們現在愿意談點兒別的嗎?(從桌子上拿起相冊)老天爺呀,這是我的女兒!是不是我的?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你們知道我們怎么才能知道嗎?為了讓社會接受自己,要先結婚,然后馬上離婚,變成情夫和情婦,再收養孩子。這樣至少可以肯定孩子是自己養的。這樣做對嗎?可是現在這一點對我又有什么用呢?既然你們現在奪走了我的永生,這對我還有什么用呢?既然我再也不為什么活著,科學和哲學對我還有什么用呢?我既然失去了榮譽,還怎么能活下去?我把我的右臂、半個腦子和一半脊髓嫁接到了另一棵樹干上,因為我以為它們能長在一起,結合在一棵更完美的樹上,可是有人拿刀子從嫁接的地方割斷了,這樣我現在只是半棵樹,但是另外的半棵卻在我逐漸枯萎和死亡的時候帶著我的胳膊和我的半個腦子成長,因為我所獻出的是我身上最好的部分。現在我愿意死!你們想對我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我已經不存在了!
大夫和牧師耳語;他們走進左邊的房子里。
第六場
上尉。伯塔上。
上尉縮成一團坐在桌子旁邊的椅子上。
伯塔(走到他身邊)爸爸,你病了嗎?
上尉(疲倦地仰起頭)我?
伯塔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事嗎?你知道你用燈打過媽媽嗎?
上尉我打過?
伯塔對,你打過!你想如果她受了傷怎么辦?
上尉那有什么要緊?
伯塔你這樣說話就不是我的父親!
上尉你說什么?我不是你的父親?你怎么知道的?誰對你說的?那么誰是你的父親?誰?
伯塔哦,至少不是你!
上尉你也說不是我!那么是誰?誰?你好像什么都知道!誰告訴你的?我竟然會遇到這樣的事,我的孩子當著我的面說我不是她的父親!難道你不知道,你這樣說是對你母親的侮辱嗎?難道你不懂得,如果真是這樣,她就是可恥的嗎?
伯塔不要說媽媽的壞話,你聽見了嗎?
上尉啊,你們串通一氣,一塊對付我!對,你們一直是這樣做的!
伯塔爸爸!
上尉不要再這樣叫!
伯塔爸爸,爸爸!
上尉(把她拉到身邊)伯塔,親愛的孩子,你確實是我的孩子!對,對,不可能不是。一定是!別的想法只不過是病態的想法,就像傳染病和發燒一樣隨風飄來的??粗?,好讓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到我的靈魂!——不過我也能看到她的靈魂!你有兩個靈魂,你用一個靈魂愛我,用另一個靈魂恨我。但是你只應該愛我!你必須只有一個靈魂,否則你就永遠不得安寧,我也不得安寧。你必須只有一種思想,就是我的思想的產物;你必須只有一種意愿,就是我的意愿。
伯塔我不愿意!我愿意像我自己這樣。
上尉那不行!你要知道,我是一個野人,我想把你吃掉。你的母親曾想吃掉我,可是她沒有辦到。我是沙特恩,沙特恩吃掉了他的孩子們,因為有人預言,他如果不把他的孩子們吃掉,他的孩子們就會把他吃掉。吃人或者被人吃掉!這就是問題所在!如果我不吃掉你,你就要吃掉我,你已經露出了牙齒!但是不要怕,我親愛的孩子,我不會傷害你的! (走到放武器的地方,拿起一支左輪手槍)
伯塔(想法躲避)救命呀,媽媽,救命呀,他要打死我!
奶媽(上)這是怎么回事,阿道爾夫先生?
上尉(查看手槍)你把子彈拿走了?
奶媽噢,我收起來了,不過坐下來,平靜一點,讓我把子彈拿回來!
拉著上尉的胳膊,把他拉到一張椅子上。他疲倦地坐著。接著她拿出緊身衣,站在椅子后面。 伯塔從左邊悄悄地下。
奶媽阿道爾夫先生,您還記得過去的事嗎?當時您還是我可愛的小寶貝,我晚上給您蓋被子,為您祈禱。您還記得嗎,夜里您渴的時候,我給您喝水?您還記得嗎,您做了惡夢睡不著的時候,我點上燈給您講動聽的故事?您還記得這些嗎?
上尉講下去,瑪格麗特,這使我腦子平靜多了!講下去!
奶媽好吧,但是您要仔細聽著!您還記得嗎?有一次您拿了一把大菜刀要去刻船,我走進屋里不得不把菜刀騙過來。您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所以別人一定得騙您,因為您總不相信別人是出于好意?!鞍涯菞l蛇給我!”當時我說,“不然它會咬你的!”這樣您才放下菜刀! (從上尉手里把手槍拿過去)叫您穿衣服您不愿意穿的時候也是這樣。當時我不得不慢慢地勸說,我說我要給您穿上一件金袍,把您打扮得像一個王子。于是我把綠絨布做的小褂兒拿出來,放在你的胸前說:“好孩子,兩只胳膊一齊伸進去!”我還說:“好好坐著,讓我把背上的扣子扣上!”(她把緊身衣給他套上。)然后我又說:“站起來吧,在地板上好好走走,讓我看看合適不合適……”(她把他領到沙發旁邊。)然后我又說:“現在去睡覺吧?!?br>
上尉你說什么?你讓我穿著衣服去睡覺?天啊!你在我身上搞了什么名堂?(想掙脫)啊,你這個狡猾的鬼女人!誰能想到你會這樣聰明!(在沙發上躺下)被人活捉,被當犯人剪短了頭發,受了欺騙,可是不能死!
奶媽原諒我,阿道爾夫先生,原諒我,我不過是避免您把孩子打死!
上尉你為什么不讓我打死孩子?活著是在地獄,死是進天堂,孩子是屬于上天的!
奶媽您知道來世是什么樣嗎?
上尉人們只知道這件事,對于生活則一無所知!唉,如果一開始知道該有多好!
奶媽阿道爾夫先生!改變您冷酷的心腸,向上帝請求寬恕吧,現在還不晚!當救世主說“今天你就要跟著我進天堂”的時候,對被吊在十字架上的盜匪來說也不算晚!
上尉你已經跟在死尸后邊哇哇叫了,你這只老烏鴉!
奶媽從口袋里掏出圣詩集。
上尉(大聲喊)耐伊德!耐伊德在嗎?
耐伊德進來。
上尉把這個女人攆出去!她想用圣詩集來熏死我。把她從窗子里扔出去,從煙囪或者從別的什么地方扔出去。
耐伊德(看著奶媽)愿上帝衷心保佑您。上尉先生,不過,不過我不能!我絕對不能!如果這里有六條漢子,我都能把他們扔出去,可是一個女人……就不行了。
上尉你連一個女人都制服不了,嗯?
耐伊德我能制住,但是您要知道,有一種特殊的東西使人不愿意對女人動手。
上尉什么特殊的東西?難道她們沒有對我動手嗎?
耐伊德她們動手了,但是我不能,上尉先生!這簡直就像您讓我去打牧師一樣。有神靈附體!我不能動手!
第七場
人物同前場。羅拉上,擺手讓耐伊德出去。
上尉翁法勒呀!翁法勒!現在赫剌克勒斯在為你紡線,你卻在玩木棒!
羅拉(走到沙發前)阿道爾夫!看看我。你相信我是你的敵人嗎?
上尉我相信。我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我的敵人!我的母親是我的敵人,因為她怕痛不愿意生我。她剝奪了我發育所需要的養分,把我變成了一個半殘廢的人!我姐姐是我的敵人,因為她要我對她低聲下氣。我擁抱過的第一個女人是我的敵人,因為她對我獻給她的愛情的報答是讓我害了十年病。我的女兒是我的敵人,因為她要在你我之間進行選擇。你——我的妻子,是我不共戴天的敵人,因為你在我病入膏肓的時候還不肯放過我!
羅拉我并沒有想要這樣的事發生,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如果說我把你看作妨礙我的東西,并想法擺脫你,這種模糊不清的想法我可能有,但是如果說你從我的做法上看出有某種打算,那倒也可能,不過我沒有意識到。我做事從來不認真考慮,而只是順著你的路子去做。即使我犯下了罪,在上帝和良心面前我也感到無罪。你一直就像壓在我的心上的一塊石頭,它壓呀,壓呀,以致我的心總想設法把壓在它上面的東西甩掉。就是這樣!如果我無意識地使你受了打擊,我現在請求你原諒。
上尉你這樣說倒似乎可能!不過對我有什么用呢?這是誰的錯誤呢?可能是精神婚姻的錯誤?以前結婚是娶一個妻子;現在是和一個女實業家合伙,或者和一個朋友住在一起!這樣就等于強奸了合伙人,侮辱了朋友!愛情,健康真摯的兩性愛到哪兒去了?這樣做就導致了愛情的毀滅?在沒有共同賬目的情況下,愛情的股份又怎樣在股東中間分紅呢?公司倒閉的時候誰是股東?誰是孩子的真正父親?
羅拉你在孩子問題上的這些懷疑是毫無根據的。
上尉可怕之處就在這里!如果有起碼的根據,那我就可以抓住不放,弄個水落石出。而現在只有影子,藏在樹叢里,伸出頭來笑?,F在就像是對空舞劍和進行空彈模擬戰。慘痛的現實應該引起反抗,激發身心去行動,但是現在……我心亂如麻,我的腦子在空轉,直到起火!給我頭下放個枕頭!往我身上蓋點東西!冷啊!我冷得厲害!
羅拉摘下頭巾蓋在他身上。奶媽出去取枕頭。
羅拉把你的手伸給我,朋友!
上尉我的手?讓你綁在背后的手?翁法勒呀!翁法勒!但是我的嘴感覺到了你柔軟的頭巾;它就像你的胳膊一樣溫暖、一樣柔軟,它就像你年輕時的頭發一樣散發著香子蘭的氣味!羅拉,在你年輕的時候,我們曾經在遍地長滿報春花、頭上有鶇鳥歌唱的樺樹林里散步,那是多么美好啊!多么美好啊!想想看,以前生活是多么美好,如今卻變成了這樣。你不想讓生活變成這樣,我也不想,但仍然變成了這樣。是誰主宰著我們的生活?
羅拉是上帝。
上尉過去是男戰神,現在是女戰神!把躺在我身上的貓拿走!拿走!
奶媽拿著枕頭進來,取下放在他身上的頭巾。
上尉把我的軍衣拿過來!蓋在我身上!
奶媽從衣架上摘下軍衣,蓋在他身上。
上尉唉,你總想從我這里奪走我堅硬的獅皮!翁法勒呀!翁法勒!你這個狡猾的女人,你假裝主張媾和而發明了解除武裝的妙計。赫剌克勒斯呀,在他們奪走你的木棒以前趕快清醒過來吧!你還以華麗的盛裝為借口,想偷偷騙走我們的盔甲。不,我告訴你,這是鐵,在變成盛裝之前它是鐵。過去做戰袍的是鐵匠,而現在是繡花女!翁法勒呀!翁法勒!勇而無謀的強者卻成了詭計多端的弱者的囚徒。呸,你這個鬼女人,女人都不得好死!(他想站起來向她臉上吐唾沫,但又摔倒在沙發上。)你給我的是什么枕頭,瑪格麗特?這么硬,這么涼,這么涼!過來,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對,就這樣!讓我把頭放在你的腿上!就這樣!——真暖和!俯在我身上,好讓我挨著你的胸口!啊,在女人的懷里睡覺可真舒服,不論是在母親的懷里或在情婦的懷里都好,但最舒服的是在母親的懷里!
羅拉你愿意看看你的孩子嗎,阿道爾夫?說吧!
上尉我的孩子?一個男人是沒有孩子的,只有女人才生孩子,所以當我們男人無兒無女地死去的時候,未來就會變成你們的!啊,喜愛孩子的上帝!
奶媽聽,他在祈求上帝!
上尉不,是祈求你哄著我睡覺,因為我累了,太累了!晚安,瑪格麗特,在女人中只有你該得好報!
他站起來,但尖叫一聲摔倒在奶媽的腿上。
第八場
羅拉走到左邊去喊大夫。大夫和牧師上。
羅拉快幫幫我們吧,大夫,是不是太晚了?看,他不喘氣了!
大夫(摸病人的脈搏)是暈厥!
牧師他死了嗎?
大夫沒有,他還可以蘇醒過來,但蘇醒到什么程度就不知道了。
牧師終于死了,然后就等著末日審判了……
大夫沒有什么審判! 也沒有什么控告!您相信上帝主宰人類命運,應該和他談談這件事。
奶媽牧師,他在最后一刻還向上帝祈求呢?
牧師(對羅拉)是真的嗎?
羅拉是真的!
大夫如果是這樣,我的醫術也就到此為止了。我對他信不信上帝就像對他的病因一樣無法判斷。試試你的辦法吧,牧師先生!
羅拉您在靈床前要說的就是這些嗎,大夫?
大夫就是這些!再多我就不知道了。讓知道更多的人來說吧!
伯塔(從左邊上,向母親跑過去)媽媽,媽媽!
羅拉我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
牧師阿門!
(高子英李之義譯)
【賞析】
本劇雖然是斯特林堡自然主義時期的代表作,卻與左拉式的自然主義作品迥然不同,更注重人物內心沖突的描摹和呈現,而非對自然環境的忠實再現;所以往往被人稱為“心理自然主義”(the psychological realism)。因而有兩點似乎可以給予特別注意:第一,它強烈地表現了斯特林堡對在歐洲方興未艾的女性主義思潮的憎惡情緒,尤其是第二次失敗的婚姻在他心靈深處烙下的對女性的敵意,使他在該時期專注于表現兩性之間的沖突,以及女性在其間所張揚出來的冷酷和殺機。這是《父親》一劇創作的深層動機;第二,由于作者著名的人格緊張和多次不良婚姻的刺激,表現為某些戲劇場景呈現出極度夸張。
《父親》是一部非常有特色的劇目,內容是一般的家庭糾紛,但表現出的意義很不一般。整部戲就如同拉滿弓的箭,觀眾的情緒也一直處在緊張狀態,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這部劇,那么非“驚懼”二字莫屬。整部戲的節奏并不快,但始終讓人感到緊張、陰郁、壓抑、喘不過氣來。
斯特林堡讓男主人公用大段的獨白對我們的耳朵和心靈狂轟濫炸,甚至不惜裸露出他自己的靈魂的殘缺與陰暗。劇中的父親作為一個騎兵上尉肩負了家庭的主要責任,同時也享有了在家庭中的絕對權威的地位,如他對妻子所說的,“我如果病倒了,就會丟掉公職,你們就要吃苦。如果我死了,你們就會得到我的人壽保險。但是如果我自殺,你們就會一無所有。所以我活下去對你們有好處”。羅拉的一切陰謀也正是從這點出發的。她發現,要奪回對女兒的權利,就必須剝奪父親的這種優勢,但她同時也敏感地意識到,對父親權利的剝奪不能以喪失家庭經濟利益為代價。于是她選擇了把丈夫送到精神病院來解決這個問題,第二幕的第五場最后,妻子羅拉說道:“現在你作為一個不幸然而是必要的父親和家庭供養者,已經完成了你的任務,你已經沒有什么用處了,你可以走了。”
但是如果我們把這出劇僅僅看成一個家庭內部的權力更替,就略顯膚淺了。這個問題,我們還可以從兩個更廣的層面來分析。
第一個層面是由家庭到社會:從文本來看,這是對父親權利的懷疑和顛覆,擴展來看,就是對以父權制為基礎的社會秩序的顛覆。
如果我們開始懷疑上尉的精神狀態,那么我們來分析,上尉除了代表父親和父權制社會的權力和秩序以外,還代表了什么。劇中的上尉雖然是一名軍人,但他對自然科學有著濃厚的興趣和很深的造詣。這點,從他和大夫的談話中可以看出來。但作為父親,對這個家庭的經濟職責的承擔讓他放棄了對自己興趣的追求。然而,妻子羅拉并不理解他的犧牲,在她看來,父親對于一個家庭所承擔的經濟責任是自然而然的,也就是說,上尉作為一個父親,他在家庭中享有的權利也是通過對經濟責任的承擔來換取的。在父權制社會下,這就是所有家庭的規則。如果這樣的父親精神狀態有問題,那么他所代表的這種秩序也應該是有問題的。這種疑問,可以說是作品對這種建立在理性思維模式下的西方社會發展模式的深刻反思。
第二個層面是人們在顛覆這一過程中赤裸裸呈現的人性。作為妻子的羅拉,在從丈夫手中奪取對女兒的控制權的過程中所呈現出的這種人性的喪失是讓人“驚懼”的。設計陷害自己的丈夫是精神病人來獲取對女兒的控制權,似乎在邏輯上顯得牽強,但這并不是作者關心的問題。斯特林堡想表達的是權力在顛覆過程中的作用,是權力對人性的腐化摧殘。
在第二幕的第五場里,羅拉和上尉的對話中不停地談論到權力問題,上尉說:“我感到,在這一場搏斗中,你我之中必定有一個要滅亡?!绷_拉說:“誰?”上尉:“當然是弱者了?!绷_拉:“強者就有理嗎?”上尉:“強權即真理,一向如此!”羅拉:“這樣的話就是我有理?!鄙衔荆骸斑@就是說你已經有權力了?”顯然這里的“權力”的范圍已經遠遠超出了家庭的范圍,而是對“權力”作為社會秩序重構的條件這個命題的強烈質疑。然而可悲的是,接下來,我們發現,這種對“權力”的掌控的確是重構新秩序的基礎,即使它在一步步地啃噬人性,人也不得不依賴它來生存。
如果說,羅拉對權力的爭奪和其人性的泯滅過程讓人覺得“驚懼”的話,那么作為舊的權力和秩序維護者的父親,同樣讓我們感到驚懼,因為最終象征著舊秩序的父親倒下了,不知道是死亡,還是真正的瘋癲。劇本一、二幕,讓我們覺得上尉的瘋癲是妻子羅拉設下的圈套,可進入第三幕,我們會開始懷疑這一點,上尉的大段獨白,充滿了神經質的痙攣和瘋狂。比如在第三幕的第七場,上尉叫囂道:“我相信。我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我的敵人!我的母親是我的敵人,因為她怕痛不愿意生我。她剝奪了我發育所需要的養分,把我變成了一個半殘廢的人!我姐姐是我的敵人,因為她要我對她低聲下氣。我擁抱過的第一個女人是我的敵人,因為她對我獻給她的愛情的報答是讓我害了十年病。我的女兒是我的敵人,因為她要在你我之間進行選擇。你——我的妻子,是我不共戴天的敵人,因為你在我病入膏肓的時候還不肯放過我!”從臺詞的角度來說這段臺詞不同于斯特林堡的歷史劇那般冗繁而優雅的臺詞,在保留了大段獨白的前提下,斯特林堡對人物語言的設計完全貼近個性,直接指向內心世界。這段臺詞當然能,也可以看成是以男性為主導的父權制社會感受到的來自女性世界的威懾。但作為個體來分析,這段話充滿了偏執和歇斯底里的精神病特質。這樣的“正?!钡母赣H讓人感到疑慮和恐懼。
復雜的思想內涵,對社會和人性的猛烈拷問,正是《父親》這部戲劇的獨特魅力,這也成就了《父親》在現代戲劇中的獨特地位。
(江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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